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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1-1310

,母亲是皇贵妃,儿子的名分也好办;其次还能借机试探群臣的反应。今天我提拔孩子他妈,你们同意了,后天我就敢提拔孩子。温水煮青蛙,咱们慢慢来。

    算盘打得很好,可惜只是掩耳盗铃。

    要知道,在朝廷里混事的这帮人,个个都不简单:老百姓家的孩子,辛辛苦苦读几十年书,考得死去活来,进了朝廷,再被踩个七荤八素,这才修成正果。生肖都是属狐狸的,嗅觉极其灵敏,擅长见风使舵,无事生非。皇帝玩的这点小把戏,在他们面前也就是个笑话,傻子才看不出来。

    更为难得的是,明朝的大臣们不但看得出来,还豁得出去。第一个出头的,是户部给事中姜应麟。

    相对而言,这位仁兄还算文明,不说粗话,也不骂人,摆事实讲道理:

    “皇帝陛下,听说您要封郑妃为皇贵妃,我认为这是不妥的。恭妃先生皇长子,郑妃生皇三子(中间还有一个,夭折了),先来后到,恭妃应该先封。如果您主意已定,一定要封,也应该先封恭妃为贵妃,再封郑妃皇贵妃,这样才算合适。”

    “此外,我还认为,陛下应该尽早立皇长子为太子,这样天下方才能安定。”

    万历再一次愤怒了,这可以理解,苦思冥想几天,好不容易想出个绝招,自以为得意,没想到人家不买账,还一言点破自己的真实意图,实在太伤自尊。

    为挽回面子,他随即下令,将姜应麟免职外放。

    好戏就此开场。一天后,吏部员外郎沈璟上书,支持姜应麟,万历二话不说,撤了他的职。几天后,吏部给事中杨廷相上书,支持姜应麟,沈璟,万历对其撤职处理。又几天后,刑部主事孙如法上书,支持姜应麟、沈璟、杨廷相,万历同志不厌其烦,下令将其撤职发配。

    在这场斗争中,明朝大臣们表现出了无畏的战斗精神:不怕降级,不怕撤职,不怕发配。个顶个地扛着炸药包往上冲,前仆后继,人越闹越多,事越闹越大。中央的官不够用了,地方官也上书凑热闹,搞得一塌糊涂,乌烟瘴气。

    然而事情终究还是办成了,虽然无数人反对,无数人骂仗,郑贵妃还是变成了郑皇贵妃。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307]

    虽然争得天翻地覆,但该办的事还是办了。万历十四年三月,郑贵妃正式册封。

    这件事情的成功解决给万历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自己想办的事情,是能够办成的。

    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

    然而此后,在册立太子的问题上,万历确实消停了——整整消停了四年多。当然,不闹事,不代表不挨骂。事实上,在这四年里,言官们非常尽责。他们找到了新的突破口——皇帝不上朝,并以此为契机,在雒于仁等模范先锋的带领下,继续奋勇前进。

    但总体而言,小事不断,大事没有,安定团结的局面依旧。

    直到这历史性的一天:万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

    解决雒于仁事件后,申时行再次揭开了盖子:

    “臣等更有一事奏请。”

    “皇长子今年已经九岁,朝廷内外都认为应册立为太子,希望陛下早日决定。”

    在万历看来,这件事比雒于仁的酒色财气疏更头疼,于是他接过了申时行刚刚用过的铁锹,接着和稀泥: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没有嫡子(即皇后的儿子),长幼有序。其实郑贵妃也多次让我册立长子,但现在长子年纪还小,身体也弱,等他身体强壮些后,我才放心啊。”

    这段话说得很有水平,按照语文学来分析,大致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先说自己没有嫡子,是说我只能立长子;然后又讲长幼有序,是说我不会插队,但说来说去,就是不说要立谁;接着又把郑贵妃扯出来,搞此地无银三百两。

    最后语气一转,得出结论:虽然我只能立长子、不会插队,老婆也没有干涉此事,但考虑到儿子太小,身体太差,暂时还是别立了吧。

    这招糊弄别人可能还行,对付申时行就有点滑稽了,和了几十年稀泥,哪排得上你小子?

    于是申先生将计就计,说了这样一句话:

    “皇长子已经九岁,应该出阁读书了,请陛下早日决定此事。”

    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事实绝非如此,因为在明代,皇子出阁读书,就等于承认其为太子,申时行的用意非常明显:既然你不愿意封他为太子,那让他出去读书总可以吧,形式不重要,内容才是关键。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308]

    万历倒也不笨,他也不说不读书,只是强调人如果天资聪明,不读书也行。申时行马上反驳,说即使人再聪明,如果没有人教导,也是不能成才的。

    就这样,两位仁兄从继承人问题到教育问题,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闹到最后,万历烦了:

    “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好回去了,申时行离开了宫殿,向自己家走去。

    然而当他刚刚踏出宫门的时候,却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申时行转身,看见了一个太监,他带来了皇帝的谕令:

    “先不要走,我已经叫皇长子来了,先生你见一见吧。”

    十几年后,当申时行在家撰写回忆录的时候,曾无数次提及这个不可思议的场景以及此后那奇特的一幕,终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万历的企图。

    申时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宫中,在那里,他看见了万历和他的两个儿子,皇长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并非这两个皇子,而是此时万历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狡黠,只有安详与平和。

    他指着皇长子,对申时行说:

    “皇长子已经长大了,只是身体还有些弱。”

    然后他又指着皇三子,说道:

    “皇三子已经五岁了。”

    接下来的,是一片沉默。

    万历平静地看着申时行,一言不发。此时的他,不是一个酒色财气的昏庸之辈,不是一个暴跳如雷的使气之徒。

    他是一个父亲,一个看着子女不断成长,无比欣慰的父亲。

    申时行知道机会来了,于是他打破了沉默:

    “皇长子年纪已经大了,应该出阁读书。”

    万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变:

    “我已经指派内侍教他读书。”

    事到如今,只好豁出去了:

    “皇上您在东宫的时候,才六岁,就已经读书了。皇长子此刻读书,已经晚了!”

    万历的回答并不愤怒却让人哭笑不得:

    “我五岁就已能读书!”

    申时行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机会,去劝服万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上前几步,未经许可,便径自走到了皇长子的面前,端详片刻,对万历由衷地说道:

    “皇长子仪表非凡,必成大器,这是皇上的福分啊,希望陛下能够早定大计,朝廷幸甚!国家幸甚!”

    万历十八年正月初一日,在愤怒、沟通、争执后,万历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309]

    万历微笑地点点头,对申时行说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其实郑贵妃也劝过我早立长子,以免外人猜疑,我没有嫡子,册立长子是迟早的事情啊。”

    这句和缓的话,让申时行感到了温暖,儿子出来了,好话也说了,虽然也讲几句什么郑贵妃支持,没有嫡子之类的屁话,但终究是表了态。

    形势大好,然而接下来,申时行却一言不发,行礼之后便退出了大殿。

    这正是他绝顶聪明之处,点到即止,见好就收,今天先定调,后面慢慢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和谐的对话,不但史无前例,而且后无来者。“争国本”事件的严重性,将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因为决定此事最终走向的,既不是万历,也不会是他。

    谈话结束后,申时行回到了家中,开始满怀希望地等待万历的圣谕,安排皇长子出阁读书。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希望变成了失望。到了月底,他也坐不住了,随即上疏,询问皇长子出阁读书的日期。这意思是说,当初咱俩谈好的事,你得守信用,给个准信。

    但是万历似乎突然失忆,啥反应都没有,申时行等了几天,一句话都没有等到。

    既然如此,那就另出新招,几天后,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上书:

    “陛下,其实我们不求您立刻册立太子,只是现在皇长子九岁,皇三子已五岁,应该出阁读书。”

    不说立太子,只说要读书,而且还把皇三子一起拉上,由此而见,王锡爵也是个老狐狸。

    万历那边却似乎是人死绝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王锡爵等了两个月,石沉大海。

    到了四月,包括申时行在内,大家都忍无可忍了,内阁四名大学士联名上疏,要求册立太子。

    尝到甜头的万历故伎重演: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理,我是皇帝,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但他实在低估了手下的这帮老油条,对付油盐不进的人,他们一向都是有办法的。

    几天后,万历同时收到了四份奏疏,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许国、王家屏四位内阁大学士的辞职报告。理由多种多样,有说身体不好,有说事务繁忙,难以继任的,反正一句话,不干了。

    自万历退居二线以来,国家事务基本全靠内阁,内阁一共就四个人,要是都走了,万历就得累死。

    没办法,皇帝大人只好现身,找内阁的几位同志谈判,好说歹说,就差求饶了,并且当场表态,会在近期解决这一问题。

    内阁的几位大人总算给了点面子,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上报皇帝:病的还是病,忙的还是忙,但考虑到工作需要,王家屏大学士愿意顾全大局,继续干活。

    万历窃喜。

    (长篇)明朝的那些事儿-历史应该可以写得好看[1310]

    因为这位兄弟的策略,叫拖一天是一天。拖到这帮老家伙都退了,皇三子也大了,到时木已成舟,不同意也得同意。这次内阁算是上当了。

    然而上当的人,只有他。

    因为他从未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留下来的,偏偏是王家屏呢?

    王家屏,山西大同人,隆庆二年进士。简单地说,这是个不上道的人。

    王家屏的科举成绩很好,被选为庶吉士,还编过《世宗实录》,应该说是很有前途的,可一直以来,他都没啥进步。原因很简单,高拱当政的时候,他曾上书弹劾高拱的亲戚,高首辅派人找他谈话,让他给点面子,他说,不行。

    张居正当政的时候,他搞非暴力不合作。照常上班,就是不靠拢上级,张居正刚病倒的时候,许多人都去祈福,表示忠心,有人拉他一起去,他说,不去。

    张居正死了,万历十二年,他进入内阁,成为大学士。此时的内阁,已经有了申时行、王锡爵、许国三个人,他排第四。按规矩,这位甩尾巴的新人应该老实点,可他偏偏是个异类,每次内阁讨论问题,即使大家都同意,他觉得不对,就反对。即使大家都反对,他觉得对,就同意。

    他就这么在内阁里硬挺了六年,谁见了都怕,申时行拿他也没办法。更有甚者,写辞职信时,别人的理由都是身体有病,工作太忙,他却别出一格,说是天下大旱,作为内阁成员,负有责任,应该辞职(久旱乞罢)。

    把他留下来,就是折腾万历的。

    几天后,礼部尚书于慎行上书,催促皇帝册立太子,语言比较激烈。万历也比较生气,罚了他三个月工资。

    事情的发生,应该还算正常,不正常的,是事情的结局。

    换在以往,申时行已经开始挥舞铁锹和稀泥了,先安慰皇帝,再安抚大臣,最后你好我好大家好,收工。

    相比而言,王家屏要轻松得多,因为他只有一个意见——支持于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