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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放逐

    第八章 放逐

    上苍啊!

    从断桥上坠下,想死的卢云没有死,他坠到了大水之中。轰隆隆的急流激荡,卢云在水中翻滚,他全身乏力,直向一座大石撞去,无力闪避之下,碰地一响,后背正正撞上大石,只痛得他眼冒金星,奈何冷水浸入口鼻,却又让他胸恶烦躁,正要窒息间,大浪打来,身子飞上半空,卢云眼里看得明白,自己正在怒涛中翻滚,白浪滔滔,无止无尽,白水河绵延数百里,不知要将自己卷到何处,卢云终于害怕起来,哭叫道:“救命啊!”

    话声未毕,身子又已坠入了水中,急流湍湍,将他拉向无边苦海。

    水势越来越快,身子越来越沉沦,一里又一里,忽尔光明,忽尔黑暗,须臾地上,须臾地底,猛然间,身边冒出一座巨大岩石,真正濒临死亡时,求生之欲竟是如此激昂,他自知生死全在一举,当即左手挥出,往岩石抓去,霎时惨叫一声,大水灌入喉咙,那岩上尖刺也已戳入了掌心,这疼痛激发,卢云的内力登也发动,“无绝心法”突生黏劲,卢云疯狂使劲,抗拒了无边急流,浑身湿软中,终于攀滚上岩。

    这里是哪儿?地狱么?天堂么?

    极目所望,三面全是大水,面前凌空,自己居然孤身处在一座巨瀑之上。脚下惊心动魄,竟在瀑布边缘,看那巨瀑不知几百丈高,水气弥漫,望不见底。卢云满心愕然,再次惨叫起来,只是耳中轰隆巨响,又将他的叫声掩去。

    卢云脚踩圆桌大小的孤岩,惊怕之下,忍不住放声大哭。正哭叫呐喊间,忽然有人来了。只见一个巨大的身影冲向瀑布边缘,眼里看得明白,那不是什么救星,而是自己的生死强敌萨魔,卢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要不要救他,眼见萨魔便要冲到大石边,已在五尺,那妖魔拼命挥手,似要自己救他,倘若忍心不拉,这恶徒旋即便要坠下巨瀑。

    五尺、四尺、三尺、两尺,卢云忽然趴倒岩上,奋力伸手,右手探拉,嘿地一声大叫,已然抓住了萨魔的臂膀,两人同声怒喊,大牛飞天而起,滚落了岩石之上。

    极恶之徒与仁慈使者同来地狱边缘,二人相互凝视,相距三尺不到,四只腿都在发软,俱在水雾里喘歇。卢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救这凶徒,也许是场面太过骇人,自己孤身一人,心里实在太怕。他眼望萨魔,正要说话,忽然那恶徒目露凶光,看他反覆打量脚下,跟着抬眼起来,恶狠狠地回望自己,嘴角更现出狞笑。

    卢云醒悟过来,想道:“我这傻子,这大石头不过圆桌大小,怎能容得下两条大汉,他要推我下去。”果然萨魔狂叫一声,拐子直向自己打来,卢云又惊又怒:“忘恩负义!卑鄙无耻!”提膝挑掌,便以无双连拳招架,一个九尺身高,一个八尺二寸,两条大汉一路从桥上打到崖下,直至生死关头,仍在相互扭咬。只是卢云肋骨断折,萨魔胸口也被刺出血洞,两人各有伤势,内力微弱,打得虽然凶狠,却不见什么惊天动地的绝招,只如疯汉般扭打。

    扭动滚打,一会儿萨魔脑袋泡在水里,啊啊呼救,一会儿卢云悬挂瀑布之外,哀哀啼哭,两人各以凶狠招式啮咬对方,正杀得满心恨仇,忽然之间,远处传来轰隆隆地巨响,二人相互扭打,却不约而同地停下手来,两条怒汉面向远方,只见天边白浪汹涌,一道高达丈许的水线如同高墙,直向瀑布边缘汹涌冲撞!

    两人啊啊大叫,都是慌得哭了,霎时一同向前趴倒,各自紧抱岩石,轰地大水冲来,口鼻都被淹没,水势奇高,劲力强暴,两人全身都被淹没,各以十指之力紧抓岩石,仿佛身遭苦刑。卢云口鼻淹没,想哭都无法流泪,萨魔恨得心火暴涨,却也骂不出口,半盏茶时分已过,那水反而涨得更高,分毫不见消退,卢云泡在水下,吸不到气,心肺几欲炸裂,他紧紧挨着萨魔,那丑牛的肩膀也在晃动,想来也快死了,卢云咬碎银牙,忽地左手牢牢抓住岩石,右手抱住萨魔的腿弯,跟着身子靠了过去,用牙齿咬了咬他。

    二人近在咫尺,身子都泡在水下,各被巨浪冲刷,卢云眯眼望向萨魔,连连向上仰首,示意他起身透气,那妖怪愚昧如冢,居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卢云几欲昏晕,虽说多读圣贤书,心中仍是千百遍地诅咒他,他无法呼吸,只拼命用肩膀去顶。终于,萨魔醒悟了,他缓缓起身,靠着卢云死力抱住他的小腿,这才没给冲下瀑布。

    萨魔小腿抖动,好似呼吸得爽快了,可这无耻妖物自己吸饱了气,却不蹲身下来。此时卢云赌注已下,倘若萨魔自私凉薄,只顾自己透气,卢云必然被水淹死,只是他一旦死了,那萨魔必也随之灭顶,卢云见他透气透得爽快了,却始终不蹲身下来,可怜自己双手挣扎,肺中已要没气了,又过小半刻,终于油尽灯枯,脑中渐渐空白,终于断气。

    忽然身子破水而出,竟给人高高举起,卢云哇啊一声大叫,霎时狠狠吸入一口凉气,他眼泪鼻涕直流,呛咳不断,虽说大水通天高,但萨魔身高手长,一旦举起自己的身子,还是能让他吸到气。卢云又哭又笑,更多的是拼命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正愉悦间,忽地惊觉萨魔身子微微颤抖,想来要死了,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跟着沉入水里,却又把萨魔托了上去。

    如此反覆不休,大水长达一个时辰之久,终于消退了。两个生死强敌喝了满肚子水,各自倒在石头上,极善之徒与极恶之徒身子紧紧相挨,如同两条丧家之犬。地狱边缘没有是非黑白,自私卑劣者,必死,择善固执者,必死。要活下来,便要超越善恶是非。

    天色渐渐黑沈,明月当空,四下夜枭哭喊,两岸悲猿呼鸣,两人仍无气力爬起,只是肩挨着肩,各以一只脚悬在石台外,一手抓着尖石。都在休养气力。

    正睡间,陡然萨魔睡梦间一个翻身,手肘正正打来,击中卢云门面,当场打得鼻血长流,看这恶汉好生凶霸,便在石台上也如此嚣张,卢云大怒之下,膝盖便是一顶,重重撞上萨魔的腰子。两人大吼一声,各自翻身跳起,便又开始第二回合厮杀。

    二人胡乱揪扭,不时拿着石块乱砸乱打,只是双方体力未复,打起来不免有气无力,打到后来,更感腹饥,两人做了最后一回扭扑,便各自停手下来。彼此占据岩石一角,相互蹲坐瞪视,如同狂犬。

    卢云饥饿不堪,肋骨疼痛,又恨又悲,不由怒骂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和你这疯狗一起坠入地狱?”他手指上天,狂吼道:“老天爷!你瞎了眼么?你好可恨!”他喊得声嘶力竭,老天固然无言,连那萨魔也懒得答理自己,只低头垂首,不住喘息。

    眼看萨魔胸口伤势沉重,被剑芒戳出的血洞深达寸许,想来比自己伤得更重。卢云哈哈大笑,手指萨魔,喝道:“恶人!你终于伏法了吧!”萨魔呼吸间咻咻作响,想来那伤直达肺叶,想到此人奸杀妇女,无恶不作,卢云越听越是快意,这人死前折磨越多,老天越是开眼。当下笑眯眯地望着强敌,口中嘻嘻哈哈,竟也如同疯癫。

    正僵持间,忽见一道金光飘来,卢云咦了一声,凝目去瞧,却是条半死不活的怪鱼,登时狂喜呼喊:“天降甘霖!”那萨魔也虎视眈眈,两人各据一角,互相抓住对方的肩头,都等着扑倒抓鱼。

    那鱼飘流快速,来到了河水中央,忽然朝左方飘动,却是向卢云这边流来,萨魔又惊又羡,口中发出怒号,卢云右拳作势欲挥,左手一捞,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怪鱼抄入手中,他见那鱼一尺来长,颇为巨大,当足撑上几日,当即张口痛咬,鱼肉肥嫩,油脂饱满,吃入肚里更是暖烘烘地,想来还能强身补体。卢云吃得欢畅,萨魔自是惊怒交加,当下伸手抢夺,只是他身上伤重,血流过多,两手一同发力,却被卢云单手制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鱼肉吃到别人嘴里,吞落肚的却只剩满口馋涎。

    那鱼颇为巨大,卢云独个人吃不完,只是这鱼既入御膳珍馐之列,便要保藏,留待明日早午晚三餐之用,当即将大鱼抱入怀里,哈哈笑道:“上苍眷顾,得享美食。今夜当有好眠。”萨魔又痛又恨,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吃饱便睡,这便是地狱旅程的第一夜,看那萨魔身上伤重,卢云自也不怕他偷袭,当下倒在石头上,大手大脚地横睡着,萨魔几次出手抢夺鱼肉,但他身上伤重,体力逐渐虚弱,每回都给卢云夹头夹脑地打了一顿,看那妖魔一世嚣张,此刻却敢怒不敢言,只能缩在石台上,苦苦支撑。卢云哈哈大笑,一来满心激愤,二来疲累已极,也没心思想什么明日之事,迷迷糊糊间,已然酣眠。

    睡至中夜,仿佛返回了京城,正受着心上人的照拂,他嘴角含笑,自是睡得酣快,正要翻身,手指一阵冰冷,泡到了水里,跟着一股旋力拉来,险些把他扯了下去,卢云惊醒过来,再次见到了地狱般的巨瀑。

    悬空巨瀑倾泻而下,夜色中水气漫天,映出一片昏黄月影,竟是十分迷蒙。卢云愕然中发出苦笑,他抱头蹲地,撇眼身旁,那萨魔紧挨着自己,也已熟睡,看这人伤势沉重,呼吸间咻咻哮喘,夹在轰然水声中,让人不自觉地烦乱。

    卢云捞了一把冰水,抹了抹脸,转头朝岸上看去,只见两岸离此处各有一里,水势倾倒,江面浩大,水流自是湍急无比,此时管他什么帝王将相,王图霸业,只要能去到岸上,倒在草地里睡觉,那便是金榜题名般的喜乐了。卢云忽发奇想:“搞不好可以游过去。”他侧过上身,浸泡水中,猛然间一股强力旋到,险些把自己卷了下去。看这水势如此湍急,数万斤大水从高处冲下,力道之大,远非世间任何高手的掌力可比,卢云惨然摇头,想道:“这儿离岸上这般远,水势又强,我是过不去的。”他呆呆看了良久,想要冒险下水尝试,却又不敢,一时只能远望岸上,心中烦闷异常。

    他目望江中,忽见十余丈外另有一处巨石,形若孤岛,约莫二三十尺见方,地势宽敞,更妙的是那儿岩石高耸,尚比此地高了许多。卢云想起昨日大水汹涌冲下的惨状,自知若要活命,定得设法过去那座孤岛。再看两地相距十丈,或有机会可以横渡。

    正看间,耳边传来一声牛吼,那萨魔梦得咬牙切齿,八成又在吃人了。卢云摇了摇头,忖道:“这世上坏人何其之多,安道京、罗摩什、卓凌昭都是坏人,却没人坏得过这个家伙。”

    人世间,强生弱死,强是弱非,自己不知见证了多少回,这萨魔强奸民女,杀生无数,更是没有半分道理可言的极恶凶徒。孟子称人性本善,荀子说人性本恶,可坏得像这样的人,实在少见。卢云摇头叹息:“世上怎会有这种人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安道京坏,是因为见利忘义,罗摩什坏,是因为贪慕虚名,可这只妖魔毫无人性,却又是什么道理?莫非他是天生的坏人么?”撇眼去看,只见萨魔手捂胸口,虽在睡梦中,兀自身子蜷缩,想来他肺叶破洞,一呼一吸间,必定痛苦异常。想来天道轮回,老天爷正在折磨这个恶人。卢云微微苦笑,抚摸自己疼痛的肋骨,倘若真有什么天道,他卢云又干了什么坏事,却要给这般折腾?没道理,上天根本没道理。卢云苦笑抚面,怔怔望着萨魔,正看间,忽地咦了一声,只见萨魔的内衫上绣着一只小小鸟儿,却是小时候妈妈买过的黄鸟内衫。卢云微微一笑,心道:“这衣衫是穷人家穿的,这妖魔有钱得紧,可太也不讲究衣着了。”他望着那小小鸟儿,耳里听着萨魔痛苦的呼吸声,不知不觉间,想起了妈妈,眼泪竟已盈眶。

    天生万物,难道真是要让大家相互残杀?看自己多读圣贤书,方才桥上一场大战,只因给逼急了,竟又走上了卓凌昭的老路,杀了多少人?卢云眼望萨魔,满心茫然中,不由叹了口气。倘若自己仍在尘世,一有机会杀死这人,决计放他不过,可现下两人孤守苦岛,竟然成了天牢难友。他望着那条鱼肉,怔怔不语。

    该怎么做?

    卢云微微苦笑,当下也不再多想,伸手摇了摇萨魔的手臂,喊道:“喂!给你吃鱼。”

    萨魔给摇了半晌,忽地虎吼一声,这才醒了过来,他睁眼望着卢云,眼神兀自凶狠。卢云拿着鱼肉左右晃动,慌道:“给你吃鱼,给你吃鱼。不要再打了。”这萨魔是蒙古人,也不知是否通晓汉话,但鱼肉滋味鲜美,总晓得去吃吧?卢云知道这家伙自私凉薄,倒也不敢整条给他吃,当下站起身来,撕下一块鱼肉,张嘴啊道:“来,先给你吃一块。”

    萨魔哼了一声,别开头去,模样很是不屑,想来不食嗟来食。卢云笑道:“你有骨气,那我扔下水了。”萨魔又哼了一声,这回张开血盆大口,蹲坐地下,如恶犬般让自己来喂。

    卢云苦中作乐,忍不住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