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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山中小景

    第十章 山中小景

    雪花阵阵飘落,山里白雾茫茫,沿山颠望上瞧去,只见一株苍松横探深谷,甚是雄奇险峻,虽在漫天大雪,兀自傲然挺立。突然间,狂风吹拂而来,带得松枝上下晃荡,似欲断折,却见雪雾里有人侧过了身,似在树干上熟睡着,不忘盖了盖被子。“马大人……”正揉眼间,身子摇了摇,耳边听得有人呼唤:“马大人……”马人杰醒了过来,他呆呆望着那株苍松,那人影却一晃不见了,他揉了揉眼,料想是自己眼花了,便提起拐杖,慢慢行上了石阶,一时间甚显吃力。天气很冷,眼前这道石阶却似通向南天门,又陡又高,看马人杰瘸了一条腿,冲风冒雪,阶梯冰雪滑溜,显得既艰难、又危险。两名将官急忙赶来,道:“马大人,咱们负你上去吧。”正要出手搀扶,几名随扈却已拦了过来,轻声道:“别多事,忘了他是谁么?”兵部尚书马人杰,众将官心里闪过这几个字,莫不心下一醒,忙躬身退开:“是、是。”风狂雪大,吹得漫山遍野一片瑟缩,只见山门下排列兵卒,数达千人,个个身穿精钢甲,旗号既非“勤王”、亦非“正统”,而是“金吾”、“府军”、“虎林”、“羽林”四戴维,不消说,此地正是红螺山,正统皇帝行驾所在。此时马人杰冒雪而来,正是为了求见当今。当今者,皇帝也。俗话说:“伴君如伴虎”,又说“烦恼只为强出头”。马人杰打进朝廷的第一天,无一日不烦恼,也没有一日不强出头,可他的官却越做越大,先是开阳知县,其后是大同知府、户部主事,最后升上了兵部尚书,不过就在他登上南天门的那一日,他的人生之路突然崎岖起来,因为他瘸了。马人杰是个直性人,心里有话、向来直说,为此曾多次触怒正统皇帝,不过他从未挨过打,也因此他变本加厉,越发敢说,终于因此惹上了大麻烦,四十刑杖打下来,断送他的一条腿。可马人杰并没有白白挨打,如同本朝的先烈,他越打越强,越打越旺,他每倒下去一回,爬起来时名气就大了几分,如今声望之高,直追死于狱中的前兵部尚书顾嗣源,普天之下、莫不敬重。与景泰朝不同,正统朝没有江充、刘敬这些元凶巨恶,却有“纸糊三阁老”、以及“泥塑四尚书”。在这帮纸人泥人面前,马人杰太显眼了,“不遭人妒是庸才”,有些大臣妒嫉他,私下讥他是“沽名卖直”、“升官专靠打屁股”,马人杰听完之后,总是一笑置之,然而他的门生总是冷冷回问:“来吧,挨板子那么容易,不如你们也挨上一顿吧?”当年打着板子,马人杰哭声之惨,里许外都能听见,许多文人讥笑他没种,娇生惯养

    ,一打就哭。马人杰也无力反驳,那天他被家人抬了回去,两条腿从此长短不一,脊骨也因此得病,终生不能仰睡,只能侧睡。每到天寒时,他更痛得浑身颤抖,坐不能坐、站不能站,连躺着也痛,彷佛时时刻刻都置身于刀山油锅当中,而他年仅四十四岁。人生百年,弹指即过,然而对身处地狱的人来说,却显得太长了些。不过马人杰不是没有机会登上天界。受刑前一夜,他曾做了一个梦,梦到修罗王降临,问他是否要求庇荫。马人杰坦然拒绝,他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又说:“今日才挨打,我已无颜面对天下人”。马人杰很早就知道,他一定会挨打。甚且可以这样说,他如果不挨打,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也因此,他并不恨正统皇帝,甚且不恨西北叛军,可他无法忘记一群人,一群自命清高、自以为是、总是不忘各打五十大板的“清流名士”。他们永远袖手旁观、永远冷言冷语……看着前头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去,却还哈哈笑着……地狱里最下面的一层,留给袖手旁观的人。马人杰心里明白,等他倒下后,正统朝也要结束了。因为“修罗王”即将从天界启程出发、接管人间的一切。那一刻,天下会化为一个安安静静的炼狱,自此六道噤声,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正想间,两旁随扈附耳道:“大人,小心脚下。”马人杰抬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已然行过了阶梯,踏入了“红螺寺”。红螺寺又称“护国资福禅寺”,每逢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朝廷定在寺里连办三日法会,祈福求雨,盼望来年风调雨顺。不过今年有些不同,祈雨法会尚未办完,洪水便已淹没了京城。马人杰低头叹息,慢慢行入了大雄宝殿,四下僧人早已听到他的咚咚拐杖声,便一一致意问安。一路走过,慢慢来到了祖师殿,尚未行入大殿,便已听得轰轰扰响,凝目望去,只见门里文武百官群聚,一如往常的模样,又在交头贴耳,窃窃私语。红螺寺一如寻常佛院,分为“天王殿”、“大雄宝殿”,至于“祖师殿”,只因皇帝移驾来此,这几日便成了百官议事之地。俗语说:“朝中无人莫为官”,又说:“本地麻雀帮手多”,马人杰虽是兵部尚书,却因这条瘸腿,平日知心朋友不多,百官若非走投无路,绝少与之来往。他站在殿前,迟迟不见同侪过来招呼,不免有些寂寥,左顾右盼间,忽见远处院里停了百来辆车,放满辎重财物,另有家人在那儿看顾。忙问随扈道:“这是谁的车?”“回大人的话……”众随扈躬身来答:“最大的那几辆,是宰辅何大人的座车,后头小点的,都是陈二辅的车、再来是张三辅

    、牟四辅、刑部赵尚书……”马人杰怔怔看着,忽见车旁站了名公子,正指挥家丁搬运家当,忙道:“此人是谁?”随扈道:“是何大人的二女婿。”马人杰又道:“他身旁那位小姑娘呢?”随扈道:“那是何凝香,何大人最小的女儿。”何大人一家到齐了,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全上了红螺山了,不忘带满家当,这是什么意思呢?马人杰深深吸了口气,游目四顾,只见院里辎重都来自文官家里,至于“正统军”、“勤王军”的家眷,却没见到一个。他轻轻呼了一口气,道:“很好,咱们进殿吧。”提起拐杖,正要进去,却听一名随扈道:“大人,『提刑按察司』洪铭冲求见。”马人杰回头去看,却见一人缓步行来,正是北直隶的总捕头洪铭冲,远处另有几人低头说话,却是旗手卫都统、另有都察院、大理寺的差头。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称“三法司”,加上了“旗手卫”,便是京城官差的总兵力,只是看那洪铭冲脚步迟缓,马人杰不由啊了一声,心里已然有数了。若是好消息送来,这群差头必定脚步轻快,亢奋不已。若有危难将至,必也是狂奔呼叫,面色惊惶。如此这般有气无力,自己得做出最坏的打算。一片沉默间,洪捕头慢慢来到身边,只是愁眉苦脸,欲言又止,马人杰便替他说了:“失手了?”洪捕头低声道:“是……城里急报,我方在城西遭遇那厮,却让他顺利突围而出,现今队伍分崩离析,各方好手跑的跑、逃的逃……那厮却已不见踪影……”马人杰早已料到此节,自也不会暴跳如雷。便道:“很好,辛苦诸位了。”众人呆了半晌,互望一眼,他们本还等着挨上一耳光,岂料马尚书竟还开口致谢了?洪捕头低声问道:“大人,那咱们……咱们还要围捕『那厮』么?”马人杰缓缓伸出了手,制住了说话,道:“再来的事情,不归我管。”洪捕头喃喃地道:“那……那卑职该去找谁?”马人杰道:“谁也不必找。你们各自回家去吧。”众人瞠目结舌:“什么?回家?”马人杰道:“你们也累了一晚,赶紧回家歇歇,多和妻儿们聚聚。明日一早,自有圣旨下达。”众人办事不力,早感不安,一听要颁圣旨了,更是魂飞天外:“皇上要……要降咱们的罪么?”马人杰笑道:“放心,有罪的人可多了,哪轮得到你们?再说皇上便真要降罪,怕还得先回家照照镜子,不是么?”马人杰又狂言犯上了,众人寒毛直竖,不由得朝他的瘸腿瞧了瞧,马人杰道:“不说了,我先进殿去了。”洪捕头忙道:“大人……到底现下该怎么办,您……您说清楚啊…

    …”众人还想多问,马人杰却不会多说一个字了。他能做的都做了。再来的事,得看“上面”的意思。倘使连“上面”也不行了,那“上面”后头还有一个人,等着出面收拾残局……行入了殿里,却听四下笑声轰然,远处还有丝竹笙乐,奏了首“北正宫”,喜气洋洋,殿里官眷官员聊的聊、说的说,人人都有欢容,彷佛还在过年。一路走去,众人有聊姨太太的、有谈风水的、有祝贺升官的,甚且有议论八世子大局、犹在谋划大位的,此情此景,恰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只不知十殿阎王立不立太子,可想收这些人当幕宾?大殿里人挤人,寸步难移。马人杰一路默默低头,忽听一人道:“贺兄,您南京的房子还空着么?”、“空着,挤个百来口人,勉强还能凑合凑合……”终于有人看眼前了,北方土话说:“老娘家的狗、吃完了就走”,现今北京战事未定,这批人的算盘便已打到了南京,称得上是高瞻远瞩,只可惜正统皇帝也不是傻瓜,临走之前,总得留几个人给饿鬼杀。想来便是他们了。百官言笑欢然,各有各的打算。马人杰则是一脸平静,好似事不关己,正低头走着,忽然迎面走来了一人,看他面色铁青,惶惶不安,却是刑部尚书赵大人。真正的官场高手来了。一品仙鹤、二品锦鸡,看朝廷以百兽为秩,官员们自也如虫鸟一般,性情各有不同。这赵尚书历“正统”、“景泰”、“武英”三朝而不倒,靠的是一个先天能耐,他可以预知一切。每逢年号要改,社稷要坍,他便如老鼠上沈船,必然大有感应。果然此际百官嘻笑,犹在梦中,这人却已如丧考妣,想来又预知了什么。赵尚书是朝廷里的老鼠,这马人杰却似朝廷供奉的乌鸦,专来报丧,赵尚书一见他来,抖得更激烈了,马人杰也不多话,直接了当问了:“赵大人,皇上呢?”赵尚书嘶哑地道:“皇上……皇上还在禅房午睡……咱们请了几次,他都起不来……”正统皇帝年老力衰,精神不比当年,一旦睡了下去,除非太祖提着威武棍来叫,谁喊得醒他?马人杰笑了笑,淡然道:“没事,我一会儿去叫他。一定喊得醒。”赵尚书牙关喀喀,眼睛瞄着他的右腿,却是完好无缺的那只。马人杰微微而笑,又道:“皇后娘娘呢?”赵尚书低声道:“这你得问琼国丈,他老人家没来,谁敢过去叨扰……”皇后娘娘天生爱美,时时在房里换着衣服,若有什么不长眼的闯入,皇帝一旦发觉老婆让人瞄了,便蜈蚣也给打瘸了。马人杰笑了一笑,还待要说,一名妇女却急急行了过来,拉住了赵尚书直嚷:

    “老爷!方才家丁来报,说有人送了棺材到咱们家,这是谁干的?”另一名女子喊道:“是啊,七十五口棺材,和咱们家人数一模一样,真是晦气!”眼看赵尚书低头不语,身上抖得更激烈了,想来他又预知了棺材价钱,这便忍不住出手了。马人杰实在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便转身离开。正要去找伍定远的踪影,忽见面前又围了一堆人,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却真打起了算盘,听得一人道:“七十二万除一千万……”、“不是一千万,是一千二百四十一万。”马人杰眼光一撇,见到了宰辅何大人,立时停脚下来,只见这老先生伸长了脖子,只在看另一名老者拨算盘,那人却是“鸿胪寺”的黄寺卿,一旁尚有“牟四辅”、“张三辅”,都是本朝首脑人物。若以百兽为喻,伍定远是牛,专替主人耕田,马人杰则是乌鸦,专来警告不祥,至于何大人这帮老臣,却如大户人家饲养的孔雀仙鹤,虽无害、亦无益,专能妆点门面。是以百姓尊其为“纸糊三阁老、泥塑四尚书”,官场功力之高,已至化境,有时连马人杰也看不懂。难得“纸糊阁老”拨算盘,好似做起了正经事,马人杰便也小心挨了过去,静听说话。那黄寺卿的算术不怎么高明,拨了良久,方才道:“好了,算出来啦。七十二万除一千二百四十一万……可得十七又二分三厘六毫一秒一忽……”张三辅道:“一秒一忽免计,不好算。”陈二辅道:“是了,就算十八吧,杀一个要多少时光?”马人杰微微一惊,不知他们怎会用上这个“杀”字?正猜疑间,却听何大人道:“老夫在西域见过一回,杀一个约莫一柱香。”黄寺卿皱眉道:“一柱香是多久?”这一问却把何大人问倒了,看他平日里不求甚解,只知感慨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却不知一柱香究竟多长,喃喃便道:“这……大概是半个时辰吧。”陈二辅道:“一柱香没那么久。说精确些。”何大人道:“要精确,你得问钦天监的人……”牟四辅道:“钦天监监正五品官,没资格进祖师殿。”张三辅沈吟道:“那去找五经博士吧,不然春官正也行……”正议论间,却见殿外奔入一名少年,十五六岁年纪,一把拉住了黄寺卿,嚷道:“爹,我要下山,寺里不好玩!”黄寺卿安抚道:“别急,等爹忙完了,一会儿带你去赏灯,好不好啊……”黄寺卿老来得子,对儿子自是孝顺异常,何大人私生儿女生得多了,却是看得烦,他转过头来,猛一见到马人杰,顿时大喜道:“哎呀,马尚书来了,快快快,跟本官说,一柱香是多久?”众人闻声转头,果然也

    见到了马尚书,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