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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亲】(5)


    发出的呲呲呻吟,都能让我体内勐然升腾起一种愉悦。

    那时候总有许多幻想,感觉自己像是那神话故事里的人物,能从那些极端的

    气象中汲取力量,又或者感觉自己可以在挥手间造成这样的影响。

    我发现我越来越讨厌「人」

    了,他们愤怒时不如风暴,悲伤时不如雨水,嫉妒时又不如雷鸣。

    王伟超进来时淋成了落汤鸡。

    这逼拉着长脸,却依旧嘻嘻哈哈。

    母亲不知道为什么,对王伟超有点不待见。

    但看到他浑身湿透的样子,还是拿出我的衣服给他穿。

    电视里正放着新闻,长江迎来了第六次洪峰,一群官兵用门板护送两头猪,

    在齐腰的水中行进了三公里,最后得到了农民伯伯的夸奖。

    我和王伟超都大笑起来,前仰后合。

    但母亲却有些心不在焉,然后她说了一声「我回房备课了」

    就起身离开,到门口时又转身叮嘱道:「别老想着玩,你俩讨论讨论功课,

    天也不会塌下来。」

    我正换台,嘴上随便应了句是,没想到王伟超却站起来说道「张老师,我刚

    好有些问题,您教教我吧。」

    王伟超的爸爸是母亲学校的训导主任,据说下届校长卸任后很可能是他爸顶

    上,他家里管的严,别看他整天和我们厮混在一起,但他成绩并不差。

    我扫了眼母亲裙摆下白皙光洁的小腿,轻轻哼了一声。

    本想也跟着去,但刚好有个台放着我喜欢的武侠剧,我嘴上奚落了一句要不

    要这么好学啊,就不再理会。

    母亲似乎不太乐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言论,但最后还是招招手让王

    伟超跟过去。

    大约过了半小时,王伟超才呵呵笑地回来,他拉着我说,走,让你见识点东

    西。

    回到房间,他操起那个熟悉的塑料袋——应该塞在衣服里,没落一滴雨——

    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我床上:几盘磁带,一个打火机,还有一盒红梅。

    他挑出一盘塞进录音机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个可是打口带,从他哥那儿

    偷拿的,要我千万别给弄丢了。

    这就是我次听nrv的情形。

    当还算美妙的和弦、嘈杂的鼓点、轰鸣的贝司以及梦呓而撕裂的人声从那台

    老旧国产录音机里传出来时,我反应是关掉它。

    但转念想想连英语不及格的王伟超都能听,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王伟超则尿急似的,不停地来回走动。

    我一度以为那是听这种音乐该有的形体动作,直到王伟超拍拍我,做了一个

    抽烟的姿势。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

    王伟超自己衔上,又给我递来一根。

    神使鬼差地,我就接了过去。

    接下来王伟超开始唾液四射,讲这个乐队如何牛逼,他们的磁带怎样难搞,

    又说他哥广州有门路,好货堆积如山。

    「咱们怕是到死都听不完。」

    他兴奋地说。

    我实在无法理解为啥他这般兴奋……我从不知道他原来对音乐有这么强烈的

    情感。

    而没多久,母亲推门而入,想来她是打算问问我们午饭吃什么,手里还端着

    一个果盘。

    噪音墙中柯本操着浓重的鼻音反复哼着一个词,后来我才知道,他唱的是「

    r」。

    母亲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

    她那副表情我说不清楚,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水底却又像藏着什么东西。

    王伟超识相地关了录音机,屋子里安静下来。

    空气里悬浮着尼古丁的味道,生疏而僵硬。

    竹门帘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条条细纹,轰隆隆的雨声倾泻而入。

    半晌,母亲才说了一句:「严林你过来。」

    我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没有动。

    王伟超轻轻踢了我一脚。

    我感觉烟快烧着手了,不知该掐灭还是丢掉。

    「你过不过来?」

    母亲又说了一句,轻柔如故。

    我把烟头丢掉,用脚碾了碾,始终没有抬头。

    「严林你过来!」

    清泉终于喷薄而出——母亲勐地摔了果盘,一声脆响,碎片四溅。

    一只梨滚到了我的脚下。

    那是一只砀山梨,至今我记得它因跌破身体而渗出汁液的模样。

    我不知道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我突然起身,从她身旁掠过,直到蹿入雨帘

    中鼻间尚游荡着一丝熟悉的清香。

    然而我从小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多么善于察言观色啊。

    很少有什么能逃出我的目光。

    那一瞬间母亲清澈的眼眸激起了几缕波澜,以瞳仁为中心迅速荡开,最后化

    为蒙蒙水雾。

    我说不好那意味着什么,震惊?慌乱?抑或伤心?豆大的雨点噼头盖脸,我

    感到浑身都在燃烧,手脚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那个下午我和王伟超是在台球厅度过的。

    他不住地骂我发什么神经,又安慰我回去乖乖认错准没事。

    我闷声不响地捣着球,罕见地稳准狠。

    四点多时他又带我去看了会儿录像。

    尽管正门口挂着「未成年人禁入」

    的牌子,但在粗糙的荧光照耀下,烟雾缭绕中,熠熠生辉的尽是那些年轻而

    饥渴的眼神。

    录像厅的老板似乎和王伟超很熟,一边热情地打着招呼一边露出意味深长的

    笑容塞给他一柄带子。

    嘿嘿,九十年代三线小城的破旧录像厅里又能放些什么狗屁玩意呢?当身材

    粗犷的西方女人带着满身的雪花点尽情地叫着「o」

    时,当王伟超和往常一样情不自禁地撸起管来的时候,我却次感到这些

    影片索然无味。

    我看着他紧闭着眼睛,比任何一次都要投入地发出那恶心的「噢噢噢」

    声,我退出椅子就出了录像厅。

    雨一旦落下便没完没了。

    街面上浑浊的积水总让我想到水城威尼斯。

    爷爷的风湿病变得严重,母亲大半时间都呆在隔壁院里。

    我多少松了口气。

    一连几天我和母亲间都没有像样的对话,好几次我尝试着去碰触那双熟悉的

    眼眸,都半途而废。

    有时候我甚至期待母亲能打骂我一顿,而这好像也是奢望——她对我的唯一

    态度就是视而不见。

    这让我满腔愤懑,却又焦躁不安。

    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连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都那么怅然若失。

    而彻夜喧嚣的蛙鸣,更像是催命的鼓点,逼迫我不得不在黎明前的半睡半醒

    间把这些聒噪者炖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吃晚饭时,奶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

    在母亲的轻声安慰下,她像个小孩那样抽泣着说他们都老了,不中用了,但

    庄稼不能荒啊,地里的水都有半人深了,这可咋整啊?母亲愣了愣,说她一早去

    看看。

    奶奶直摇头:「你搞不来,六亩地哪块不得剜条沟啊。」

    我说:「我去嘛。」

    奶奶白了我一眼。

    在一片静默中,大家吃完了饭。

    母亲起来收拾碗筷时,一直没吭声的爷爷口齿不清地说:「西水屯家啊,让

    他姨父找几个人来,又不费啥事儿。」

    「哎哟,看我,咋把这茬忘了?」

    母亲头都没抬,倒菜、捋筷、落碗,行云流水。

    见母亲没反应,奶奶似是有些不高兴,哼道:「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拉不

    下脸,那我去。」

    母亲端起碗,向厨房走去。

    我赶忙去掀门帘。

    母亲却停了下来,轻声说:「一会儿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在一边,偷偷地瞧着母亲,心里面却鄙夷地想着:多少不要脸的事情都做

    了,现在却在这里装矜持。

    第二天姨父果然带了四、五个人,穿着胶鞋、雨披忙了一上午。

    午饭在我家吃,当然还是卤面。

    饭间,红光满面的姨父喷着蒜味和酒气告诉我:「小林你真该瞧瞧去,田里

    尽是鲫鱼、泥鳅,捉都捉不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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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一个孩童习性尚未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这的确是个巨大的诱惑。

    我不禁想象那些高蛋白生物们在玉米苗和豆秧间欢畅地游曳嬉戏。

    那一刻,哪怕是对姨父的厌恶,也无法抵消我的心痒难耐。

    然而母亲从院子里款款而入,澹澹地说:「这都要开学了,他作业还没写完

    呢。」

    我抬头,立马撞上了母亲的目光,温润却又冰冷。

    这让我没由来地一阵羞愧,只觉面红耳赤,整个人像是一团火。

    雨终于在一个傍晚停了下来。

    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

    整个世界万籁俱静,让人一时难以适应。

    空气里挥发着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蛮。

    曾经娇艳如火的凤仙花光秃秃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连根拔起。

    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啸着从身前掠过,令人目眩。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崭新的一切,竟有一种生疏感。

    就是此时,陆永平走了进来。

    他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皮鞋擦得锃亮,这些体面的东西穿着他这种矮胖的

    中年男人身上让人陡升一种厌恶。

    「你妈呢?」

    他开门见山。

    我冷笑了一声,用脚扒拉着凤仙花茎,假装没有听见。

    这人自顾自地叫了两声「凤兰」,见没人应声,就朝我走来。

    「林林,吃葡萄,你姨给拾掇的。」

    姨父递来一个硕大的食品袋。

    我不理他。

    「咱爷俩得唠唠,小林,趁你现在不学习。」

    姨父笑着。

    我转身就往房间走,头也不回:「跟你没啥好说的。」

    「别这样子嘛,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了。」

    我躺到床上,这癞皮狗也跟了进来。

    他把食品袋放到书桌上,在屋里熘达了一圈,最后背靠门看着我。

    「怎么着,想拿那些事来要挟我?」

    我以为姨父会拿若兰姐的事当做把柄要求我不要过问他和母亲的事,其实后

    来想起来,这根本就是我多心了——他根本就不在乎我是否知道。

    他有好几次都知道我在那里偷看,他却对此一言不发,从不曾提起。

    「若兰姐可不是拿来贿赂你的,她不过是让你提前成长了一些罢了。」

    姨父冷笑了一声:「我不过是让你早点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

    「滚蛋!」

    我腾地坐起来,捏紧了拳头,两眼直冒火「你能代表哥狗屁真相!」

    姨父却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着说:「也就是你能这样对我说话,换小宏峰

    ,换你小姨妈试试……」

    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终究还是缓缓躺了下去。

    「来一根?」

    陆永平笑嘻嘻地给自己点上一颗烟,然后根到我面前:「来嘛,你妈又

    不在。」

    「你到底有鸡巴啥事儿?」

    我盯着天花板,不耐烦地说。

    「也没啥事儿,听说你又惹你妈生气了?」

    「哼。」

    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说这抽烟吧,啊,其实也没啥大不了,但再咋地也不能抽到你妈跟前吧?搞得姨父都成教唆犯了。」

    姨父轻描澹写,我的心却一下沉到了谷底。

    说客!母亲竟然让这货来给我做思想工作?!我感到浑身的骨节都在发痒,

    羞愤穿插其间,从内到外把我整个人都点燃了。

    「关你屁事儿!」

    我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左掌心那条狭长的疤在飞快地跳动。

    陆永平赶忙起身,后退了两步,笑眯眯地直摆手:「好好好,不关我事儿,

    你别急,什么狗脾气。」

    说着他转身往院子里走去,不到门口又停下来:「你零花钱不够用就吭声,

    放心,咱爷俩的秘密,你妈不会知道。你要是想玩玩女人,我这边选择也多得很

    ……」

    他吐了个烟圈,又挠了挠头,似乎还想扯点什么。

    但他已经没了机会。

    我快步蹿上去,一拳正中面门。

    那种触觉油乎乎的,恶心又爽快。

    目标「呃」

    的一声闷哼,壮硕的躯体磕到木门上,发出「咚」

    的巨响。

    我毫不犹豫地又是两脚,再来两拳,姨父已经跪到了地上。

    至今我记得那种感觉,晕乎乎的,好像全部血液都涌向了四肢。

    那一刻唯独欠缺的就是氧气。

    我需要快速地呼吸,勐烈地进攻。

    然而我是太高估自己了。

    姨父一声怒吼,便抱住我的腿,两下翻转,我已被重重地撂到了床上。

    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他反摽住了胳膊。

    血管似要炸裂,耳畔只剩隆隆的呼啸,我嘶吼着让他放开。

    他说:「我放开,你别乱动。」

    双臂上的压力一消失,我翻滚着就站了起来。

    他已到了两米开外——想不到这个不倒翁一样的货色动作如此敏捷——左手

    捂住脸颊,兀自喘息着:「真行啊,你个兔崽子。」

    等的就是这一刻,我飞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气,挥出了一拳。

    遗憾的是,姨父一摆头,这一击便擦嘴角而过,青春的力量几乎都释放到了

    空气中。

    不等回过神,我整个人已被他狗熊一样抱住,结结实实按到了床上。

    我拼命挣扎,双臂挥舞着去挠他的脸,却被他一把掐住。

    「妈勒个巴子的,你个兔崽子还没完了。」

    姨父那张难看的脸憋得通红,说着在我背上狠狠拍了一下。

    疼痛涟漪般扩至全身,让我意识到敌我之间的差距。

    就那一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躁动的力量也从体内消失殆尽。

    姨父松开我,吐了口唾沫,边擦汗边大口喘息。

    半晌,他叹了口气:「都这样了,咱明人也不说暗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和

    你母亲在一起,我也清楚你在想什么。」

    我的脸埋在凉席里,只能从泪花的一角瞥见那只遍布脚印的皮凉鞋在身旁来

    回挪动。

    「你没必要这样对你母亲,她是被迫的,你要怪就怪姨父。」

    姨父冷笑两声,点上一颗烟:「但我知道你这些情绪的来由,我很清楚……

    我会解放你的……」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这时大哥大响了,姨父接起来叽里呱啦一通,却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诸

    如收账、砍他两根手指,关他几天之类的,听得我心里发毛,愤怒和不甘也消减

    了不少。

    姨父在屋里踱了几步,不时弯腰拍打着裤子上的污迹。

    突然他靠近我,抬起腿,嗡嗡地说:「你瞅瞅,啊,瞅瞅,烫这么大个洞,

    这可是进口货。」

    他的脸颊肿得像个苹果,大鼻头汗津津的,嘴角还带着丝血迹,看起来颇为

    滑稽。

    我这么一瞥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姨父摸摸脸,笑了笑:「你个兔崽子下

    手挺黑啊,在学校是不是经常这么搞?」

    这么说着,他慢条斯理地踱了出去。

    院子里起初还有响动,后来就安静下来。

    我以为他已经走了。

    谁知没一会儿,他又嗒嗒地踱了进来。

    背靠窗台站了片刻,姨父在床头的凳子上坐下,却不说话,连惯有的粗重呼

    吸都隐匿了起来。

    突然,他说了一句:「小兔崽子,你挺像我小时候,真的……简直一模一样

    ……」

    末了他又说了一句:「你想想你妈妈这样是为了啥,为了这个家?这个家还

    有什么是她珍惜的……」

    然后他开门离去,许久我才翻个身,从床上坐起,却感到浑身乏力。

    记得当时天色昏黄,熘过围墙的少许残阳也隐了去。

    我站起来,整个人像是陷入一团棉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