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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颗大石落了地

    第五章 一颗大石落了地

    哭!还哭!再哭就揍死你!辰牌方过,刑部狱卒们火气满满,大声叫骂,一旁则传来呜呜啼哭声,自是王一通在那儿干号了。

    自目击秦仲海后,小王真是厄运缠身,先遭官差逮捕,其后押入天牢,如今审讯一夜,又饿又累,心里又挂念着家人,直是三步一哭、五步一叫,众狱卒死拖活拉,将他架了走,他却又杀猪似倒地滚叫。王押司耐着性子,劝道:兄弟,别老是哭。想你犯的是重罪,本该给严刑拷打,现下能全身而退,仗的全是伍大都督的面子,你该心存感恩才是。

    我感什么恩!他是个骗子!王一通大声哭骂:还说等我进了大牢,他便会帮我照顾家小骗人!前脚一走,后头就派人抢走我的粮票,呜呜呜呜把票子还给我

    昨夜王一通在红螺寺行抢,总算他祖上积了德,被捕后居然遇上龙手大都督断案。

    这伍爵爷耳根子很软,听王一通哭了几声,便送给他厚厚一迭粮票,也好让他安心坐牢,谁晓得粮票还没带出红螺寺,五辅大学士便派出了一名家丁,将粮票抽走了。

    世上最惨的事,莫过于失而复得,听得王一通嚎啕大哭,自觉被骗了。两旁狱卒附耳来问:老大,伍爵爷真赏他票子了?王押司淡淡地道:别听这人胡说。伍爵爷也是公门出身,哪会干这种蠢事。众狱卒扼腕道:可惜、可惜,少了一笔横财。

    王一通以为自己倒霉,其实他捡回了一条命。二十张粮票,足抵一百两白银,可以在朝阳门大街买上半栋楼房,看王押司月俸不过五两,众狱卒资格老的多则二两,少者不足八钱,倘使王一通身怀巨款,琅当入狱,却是什么个景况?

    王押司微微苦笑,自知大官们都是一个德行。本想伍爵爷是捕头出身,必当明白牢里规矩,孰料官做得大了,脑袋一发热,什么都忘了?他摇头叹息,转开了锁匙,把门一推,已然踏入天下法司第一重地:刑部天牢。

    来到了牢房,只见面前尽是铁栅栏,隔成数间,牢门铁牌丙字做记,见是丙九房、丙八房、丙七房偶在右、奇在左,上为天干下为数,依序以降。王一通没坐过牢,不免有些好奇,正想探听内情,背后却给狠推了一记,听得狱卒暴喝道:丙字九房,进去吧!

    铁栅栏打开,一股屎尿臭味飘了出来,王一通跌跌撞撞走了进去,但听嘿、嘿两声笑,眼前来了一堵墙,高八尺,色做深黑,上头还有些黑毛。王一通大吃一惊,抬头急看,面前却是一条黑脸壮汉,嘴带淫笑,一边搔着胯下,一边朝自己打量。

    新来的黑脸大汉兴奋道:欢迎啊王一通牙关颤抖,左右张望,只见囚房深处坐了个肥胖男子,看他袒胸露背,两脚高高翘起,模样坦荡舒服,脚跟底下却非凳子,而是两名书生形状的白面男子,跪倒在地,欲哭无泪。

    老大一头青面巨汉行了过来,搓手谄笑:这新人赏给我吧?

    谁说是你的!黑脸大汉暴怒道:他是咱一人专用的!另一只秃头壮汉吼道:你都几个了?还贪得无厌?三人相互争打,谁也不让谁,猛听一声饱嗝响起,那肥胖男子挥了挥手,道:大家见者有份,别伤了和气。三条大汉言归于好,齐声狞笑,便朝自己走来,王一通吓得魂飞魄散,忙奔到了铁笼旁,大哭大喊:快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喊了几声,那王押司手提威武棍,推开了铁门,急忙奔进:怎么了?王一通痛哭道:我不要留在这儿!押司大人!看在伍爵爷的面上,把我关到别的地方去吧!众狱卒拂然道:老弟,坐牢还想挑三拣四?乖乖留着吧。

    我不管!王一通大哭大闹:快把我弄出去!不然我便撞墙自尽!看你们怎么向伍爵爷交代!正要咬舌自杀,忽见斜对过牢房空荡荡地,不觉狂喜道:看!那儿多空啊!

    对过牢房空无一人,凝目来看铁牌,见是丙六房。地下干爽清净,内里还有张大床。王一通欢天喜地,兴奋道:我要那间!我要那间!话声未毕,黑脸大汉伸手出来,朝王一通的屁股狠拍一记,笑道:别闹啦,这儿才是天堂。王一通大惊惨叫,霎时不顾一切,从牢里逃窜而出,来到了对过牢房,双手拼命来拉牢门,大哭道:快把我关起来!快!

    看对过牢房都以偶数为记,丙四房、丙六房、丙八房,一间间单人寝居,陈设舒坦,棉被枕头一应俱全,一幅客栈上房的模样。想来那帮贪官污吏被捕后,便来此地暂避风头,自己若能住进去,那可是无上之喜了。

    眼看王一通大哭大闹,众狱卒骂道:小子!别胡闹了!快回去!王一通哭道:不要!我才不要回去!伍爵爷答应过我的!要让我公正受审!四肢盘住铁栏杆,直是打死不肯走。

    天牢有天牢的规矩,违背不得,偏偏王一通有正统军大都督庇护,等于拿到了免死金牌。众狱卒低声咒骂,却又怕一会儿伍爵爷还真想起了这家伙,自也不敢下手揍他,正闹间,一名狱卒晃步上前,来到丙八房前,打开了牢门,懒懒地道:兄弟,开饭。

    丙八房伙食之佳,天下罕见,看这狱卒手捧一只木盘,四菜一汤,见是卤鸡腿、凉拌豆丝、冬菇炖鸡、白菜煨鱼,另有一碗肉汤,外带三只馒头两碗饭,最妙的还有一瓶老酒。

    押司大人王一通吞了口唾沫,颤声道:求求你,一定要把我关进去

    看那鸡腿色泽香甜,想必卤得入味,碗中米粒晶亮,更教人食指大动。只是牢里那人好生狂妄,面前尽是酒菜,他却始终不动筷子,只闷闷坐着,好似心情不好。

    王一通整日不曾有粒米下肚,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眼看牢门大开,鸡腿唾手可得,便死抓着栏杆,口涎横流:这位大哥你你怎么不吃啊?那男子并未回话,仍旧低着头,双肩不停抽动,王一通咦了一声:大哥你你在哭啊?

    确实在哭,这位大哥似嫌伙食不好,望着晶莹米粒香鸡腿,泪水却直从面颊滑落。

    大官们平日锦衣玉食,来到天牢里,连鸡腿也不对味了。王一通大起了胆子,低声道:大哥,你要是不想吃,不如不如赏给我吧说着说,便悄悄伸出手去,打算偷走香鸡腿。

    啪地一声,脑袋给人狠狠拍了一记。王一通哎呀疼叫,回头去看,却是王押司来了,他走入了牢门,拍着那男子的后背,温言道:兄弟,多少吃些吧,明早也好上路。说着提起酒瓶,替那人斟上一杯,如待上宾。

    酒香四溢,那男子却不愿来接,只见他以手支额,低垂脸面,泪水更是扑飕飕落下。

    王一通微起愕然,低声道:大哥,你你到底做多大的官啊?这般架子?

    混蛋!背后狱卒一拳打下,责备道:这是人家的最后一餐啊。

    什么?王一通魂飞天外,颤声道:这这丙八房是是死囚房?王押司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这是绞房。

    绞刑乃是死刑中最轻的,以绳索勒喉,死后留有全尸,王一通大惊发抖,他指着旁边的丙六房,颤声道:那那儿呢?王押司举手向颈,作势一刀,做喀喳状。王一通脑袋发凉,嘶哑地道:那那丙四房呢?众狱卒瞄了瞄他的腰间,嗯嗯苦哼,歪嘴示痛。

    当年李斯腰斩之时,曾连写七个惨字,方得咽气命绝,足见惨上加惨。王一通高声尖叫,如公鸡报晓,丙八房绞,丙六房斩,丙四房桀,至于丙二房,想来此间能登魁居首,若非千刀万剐,便是五马分尸,总之是天外有天了。

    走吧。众狱卒拉住了王一通,温言道:回去丙九房,那儿是天堂。

    嘿嘿嘿丙九房里大批凶神闻声起身,人人搔了搔胯下,舔嘴微笑,列队欢迎而来。

    不要、不要——不要啊!王一通寒毛直竖,放声大哭,抱住铁栏杆,打死不动一步,众狱卒责备道:老弟,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丙九房不受皮肉苦。这是给你好处啊。

    众狱卒所言不错,丙九房关的是地痞扒手、流氓惯窃一类,多属轻犯,不受皮肉苦。

    到了丙七房,则称鞭房,人犯一进牢房,不问犯由,一率先抽上百鞭再说。丙五房则是杖房,刑杖伺候,丙三房则是火房,专来烧烤东西。

    笞杖徒流谁不怕,看这刑部一关狠过一关,宛如十八层地狱一般。王一通除了哭叫,什么都不知道了。众狱卒骂道:小子!别逼咱们用强,快进去!

    诸人发起了脾气,正要打他一顿,王押司道:别乱来,这小子是伍爵爷交来的,万一揍死他了,咱们拿什么交代?众狱卒愁眉苦脸:那该怎么办?王押司烦不胜烦,把手一挥:先望里头送,让他自己挑间房。

    王一通获胜了,众狱卒则是低声咒骂,只得押解此人,向天牢深处行去。

    沿途所见,天牢里越发阴暗潮湿,慢慢已看不到铁栏,放眼尽是是石墙石壁,王一通吞了口寒沫,左右探看,见到了一只铁牌,上书乙字房。此地囚犯竟是单间独居,彼此声息不能相通,狱卒们更是腰间带刀,来回踱步,监视严密异常。

    王一通有些害怕,低声问道:押司大人,这这乙字房关的是什么人啊?戒备很严呀?

    王押司还未说话,猛见栏杆里探出一手,揪住王一通的脑袋,狂笑道:新人来啦!

    砰地一声,王一通脑袋撞在铁栏杆上,只见那手臂粗如铁柱,青筋贲起,不过微微使劲,便让他双脚离地,众狱卒骂吼道:何打虎!放手!快放手!人人手提威武棍,朝那手臂奋力击打,砰啪震响之中,十来根木棍折断,那手臂总算缩了回去,不忘搔了搔脑袋。

    何打虎!众狱卒戟指痛斥:这新人交给你啦!你若欺侮他!小心咱们饿死你!

    嘿嘿嘿嘿嘿打虎恶汉面带狞笑,不忘朝新朋友挤眉弄眼,示意友善。

    妖怪啊!王一通吓得魂飞天外,正要反身逃走,王押司急忙拉住了他,劝道:老弟,这何打虎面恶心善,乙字房里就属他性情温善。咱们特意给你挑来了,你快进去吧。

    不要!不要!王一通死也不肯,慌张下脚步后退,触到了对过铁笼,但听轰地一声大响,门里有东西扑将过来,重重撞到栏杆上,铁笼为这怪力所撞,竟然嘎嘎作响。

    王一通大惊回头,只见铁笼里蹲着一只黑影,双肩开阔,单是蹲着便比自己高,牛铃铜眼,血盆大口,人不似人、鬼不似鬼,一边打量自己,一边吞了口馋涎,颤声道:加菜了

    救命啊!王一通狂声尖叫,死抱王押司的大腿,啼哭道:大哥,我不要留在这里!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一名狱卒叹道:这可知道厉害啦?让咱们带你回丙九房吧?想起那批匪徒的淫笑,王一通彷徨无措,竟尔号啕大哭起来。

    乙字房囚犯力搏熊虎,乃是江洋大盗一类,丙字房关的却是地痞流氓、鸡鸣狗盗,只是王一通全身没有几斤肉,不论去到何处,都是死路一条,众狱卒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小子,凭你这点微末道行,学人家抢什么钱啊?

    王一通大哭道:我没钱养家啦!无路可走啦!大哥你们行行好,干脆杀了我吧!等我一了百了,那便解脱啦!王押司安慰道:兄弟,打起精神来。为了你的家人,你定得忍下去,留得团圆的一日。

    王一通悲从中来,哭得更响了。想他母老家贫子幼,妻子却又貌美如花,在这炎凉世态里,却要如何挣扎下去?眼看王一通痛哭流涕,众狱卒都是老公门,功德做惯了,自也不想害他受苦,叹道:老大,现下怎么办?总不成放了他吧?

    王押司也是烦恼不已,一时反复踱步,叹道:也罢,押他进甲字房。众狱卒大惊道:押司!这小子还有活路走啊!你你怎能王押司道:少唆,我自有安排。

    众狱卒咕哝一声,却也不敢违逆,便又往地底深处行去。

    一路行去,阴暗更甚、晦气更深,四下墙壁更为厚实,石块莫不重达千斤。忽然间,狱卒停下脚来,面前来了一堵厚重大铁门,高大巨广,颇似地狱之门。王一通牙关颤抖:押司大人,这儿这儿就是甲字房么?王押司道:没错,正统元年,刑部大兴土木,一改旧制,把这儿建成甲字禁地。王一通寒声道:禁禁地?

    王押司道:犯禁之人,必囚于禁地。说着说,便敲了敲门上铁环,三长三短,门内随即也敲了几敲,却是五长二短,想来是什么暗号。

    两边敲过了门,确信了身分,门内锁匙便传来喀喀声响,王押司点了点头,晓得里头要开门了,便取出锁匙,插入了孔内,两相对应,同声大喊:预备开门,一、二

    三字一出,门内门外同时开锁,嘎地一声,铁门缓缓开启,王一通微微一惊,凝目去看,只见门内站了满满一排官差,人人身形魁伟,年轻力壮,腰悬斩刀,背上还负了一只铁管,棉线火引,竟是传闻中的火枪!

    看这甲字房防备森严,王一通牙关喀喀颤抖,已知这儿必然关着什么大魔头,正想掉头逃跑,王押司淡淡地道:老弟,你只要动上一步,我立时送你回丙字房。

    想起那帮凶神恶煞,王一通颤声道:不要、不要我留着就是了

    面前的差人年轻力壮,背枪带刀,与王押司这批窝囊废大不相同,见得老头到来,自也没什么恭敬心情,只冷冷地道:王老头,还没到交班时辰,你来这儿干啥?

    王押司拉过了犯人,道:我奉伍爵爷之命,押他进甲字房。众差人大为惊奇,上下打量王一通,喃喃地道:这小子要进甲字房?他他干了什么?王押司道:抢夺红螺寺香火钱的,便是此人。

    是他啊?众差人目瞪口呆,随即捧腹大笑:我道是哪个三头六臂的高手?原来就是这瘦小子啊!了不起!了不起!干脆去抢嵩山少林寺吧,那不省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