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图巴克吼得如火如荼。
经过花园,穿行在曲折的回廊中,四周一片幽暗,灯光昏蒙,檐下传来灯笼摇晃的啪啪声。
穿过一扇扇门,谢胭寒从来没到过这一区域。宽大的木地板泛着晶莹光泽,到处都是浓重的阴影。
秀桂终于停下步子,在一扇古旧的门上轻叩几下,然后推开门。
谢胭寒一个踉跄,进了房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雕像,或竖、或卧,在幽冥般的光线中,那些塑像有的面无表情,有的似笑非笑,有的呲牙咧嘴。
胭寒感到一阵慌乱,好像误闯进了寺庙中。
目光投向前方,一座不大不小的摆设,状如佛龛,香烟缭绕。
胭寒明白了,这大概就是很多豪门华宅中最神秘的地方,郑碧月有事没事,应该常在这里祈祷吧。
外边传来脚步声。谢胭寒心中一颤。又是那种“嚓嚓”的声音,似乎有人拖着脚走路,脚底滑过木地板。
郑碧月缓缓走来。穿着那双古怪的布鞋,鞋面绣着飞禽走兽,鞋头和鞋跟翘着尖角,像一艘船。胭寒曾在“盂兰盆节”见识过这双鞋。
郑碧月语调干涩:“胭寒,今天晚上有点事。”
“什么事?”胭寒阵阵发冷。强作镇定。
外边又传来脚步声,这次不是一个人。很快,明堂门口出现一盏灯笼,造型怪诞。灯笼上似乎描绘着脸谱。
提灯笼的,是黄师。胭寒一见那矮墩墩的身子和秃顶,便感到一阵恶心。
黄师旁边跟着一个人,胭寒定睛一看,立刻想起来,曾经见过那个人。
黄师扶了扶眼镜,对郑碧月说:“夫人,我把杨师请来了。”
郑碧月恭敬地欠了欠身:“杨师辛苦。”
那人看起来十分衰老,精瘦的脸,戴着一顶古怪的帽子,长着一颗小脑袋,仿佛一枚核桃。
(51)灵——胎?
谢胭寒记忆深刻:曾有一次,郑文灿带她在一家露天餐厅吃饭,见过这个杨师。
现在她全明白了,那次郑文灿带她出去,也是有原因的!
但此时此刻,她只感到惶惑,其他的倒顾不上了。不知郑碧月又要演什么戏?
“胭寒,不用紧张的。”郑碧月看出她的不安,用漠然的语调,劝道,“请杨师过来,亲自看看你的‘灵胎’。”
灵——胎?
谢胭寒简直要昏倒了!
“万事万物皆有灵性,人是万物之灵,十月怀胎,更是灵中之神。”郑碧月说道。
黄师接口道:“夫人果然是同道中人。”
郑碧月嘴角一痉挛,谦逊地说:“我这算不得什么,平常耳濡目染,跟着众位大师学了一些皮毛,见笑了。”
谢胭寒没料到郑碧月迷信到这种地步。虽然说,这样表明对孩子万分重视,且寄予厚望,却也过火了。
胭寒轻声问:“让我来做什么?”
郑碧月说:“什么都不必做,站在那里就行。”
黄师对杨师做个手势:“杨师,请。”
杨师始终沉默着。慢慢走近胭寒。胭寒不由得一阵紧张。杨师的装束也很怪,道袍不像道袍、僧衣不像僧衣。在胭寒看来,这些自称有“法术”的人,只是一群江湖骗子,郑碧月为何奉若神明?
杨师打量胭寒,围着肚子盘旋,目光带钩儿。
谢胭寒忽然想笑。这简直是胡闹嘛!
她却不敢直视杨师的眼睛,甚至连那核桃似的小脑袋都不敢看,垂下眼帘,一动不动,扮演一个电线杆。
杨师收回目光,退到郑碧月身旁,鬼鬼祟祟地说着什么。
突然,谢胭寒发现郑碧月哆嗦起来,显然受了打击,四肢颤抖,眼皮翻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黄师的声音飘来:“夫人,稍安勿躁,杨师的意思……”听不见了。
胭寒一看那阵势,惊惧不已。不知杨师给郑碧月说了什么,刺激得郑碧月几欲癫狂。
胭寒不由自主往那边靠近几步。侧耳倾听。杨师的声音飘来:“……是否到医院检查过?”
郑碧月说:“没有。想请杨师看过之后,再带到医院。”
杨师往胭寒这边瞥了一眼,说:“虽然胎位不正,稍加调理便可。”
胭寒也慌了。对于首次怀孕的女子来说,关于胎儿的一切坏消息,都会让她害怕。
(52)歇斯底里
郑碧月似乎对胎位并不特别留意,嘶声问:“杨师刚才说的,可以确定?”
“莫急,我再验看。”
杨师来到胭寒身旁,挤着嗓子说道:“请伸出右手。”
胭寒不知所措。郑碧月催促:“胭寒,照杨师说的做。”
胭寒仍未抬手,用充满疑惑的目光看着杨师。
杨师不以为意。“我另有法术,无需碰触,一望便知。”
边说边围着胭寒踱了两圈,然后停下脚步,一会看看天花板、一会看看地,又在自己手指上掐算几下,断然道,“果然,施主怀的是‘凤胎’!”
这下郑碧月受不了啦。双膝一软,险些瘫软在地。
晴天霹雳啊!忙活了半天,婚礼都快要举行了,到头来却换来一句:凤胎。
胭寒的心情相当复杂,有点哭笑不得。怀孕没多长时间,医院都没去的,被这“核桃脑袋”看了几眼,就确定怀的是女孩——那还要b超干什么?
胭寒说:“伯母,这人胡说八道……”
“住口!”郑碧月吼道。
胭寒打个寒噤。却不甘心,继续说:“男孩女孩不是眼睛能看出来的,大不了去医院检查一下,不就全明白了,何必受江湖骗子蒙骗?”
郑碧月脸色蜡黄,胭寒竟敢在明堂说出大逆不道的话,不是做死是什么?
郑碧月的三角眼几乎要瞪裂了,鼻孔贲张,形同厉鬼。冲门外嘶叫:“秀桂!”喊声都岔了气。
秀桂显然也吓坏了,从来没见过姑母变得歇斯底里。跌跌撞撞跑进来。“姑母——我在。”
郑碧月指着胭寒,指尖剧烈颤抖。但她指了足足半分钟,居然又垂下来,嘶声低语:“秀桂,去给我倒杯水,我渴了。”
“是,姑母。”秀桂扫了胭寒一眼,匆匆离开明堂。
黄师和杨师伫立一旁,彼此不搭话,也不动弹,只当旁观者。
过了一会儿,黄师才说:“夫人,杨师是道中高人,会救沈家的。”
郑碧月像被电棍戳了一下,马上转向杨师,颤声说:“杨师慈悲为怀,请帮沈家度过这一劫。”
杨师考虑良久,本着救苦救难的精神,用神秘的语调说:“我自有妙法。”
一旁的谢胭寒冷冷地问:“要花多少钱?”
郑碧月气糊涂了,竟然没听出胭寒的嘲弄,还顺着话头说:“对对,花多少钱都行,只求杨师施法。”
杨师默然,似乎又陷入了苦苦的思索中。
(53)转胎
黄师在旁边搭腔:“杨师并不是贪图俗世的荣华富贵。”
郑碧月忙说:“我明白。”
黄师接着说:“替人消灾,要折损阳寿的。”
“是。请黄师帮沈家美言几句。”郑碧月恳切地说。
这时,秀桂已经给郑碧月端来了水,郑碧月顾不得喝水,秀桂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眼前一幕。
黄师正与杨师窃窃私语。
胭寒很烦躁,想离开这鬼地方。
杨师终于勉为其难的点点头。黄师像得了奖状似的,乐颠颠地走到郑碧月面前,“夫人,恭喜,杨师同意为谢小姐‘转胎’。”
转胎?!
谢胭寒彻底懵了。
“胭寒——胭寒——”
谢胭寒愣了一会儿,才听见郑碧月在唤她。
“啊……”抬脸望过去。
郑碧月嘴角痉挛着。“快来谢谢杨师!”
胭寒站在原地没动。郑碧月气得没办法。胭寒却有话说:“这……”
郑碧月猛地一摆手,不让她说出“亵渎”的话。
杨师对郑碧月说:“你要明白,不是我看出了‘凤胎’,而是神说的,神通过我的口,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是神发的通知。”
“是。”郑碧月应道。
“神说‘凤胎’要转‘龙胎’,得做一场法事,届时,我会在神前求一枝白色的花,放到谢小姐的房里。再配合药物,双管齐下。”
“那就有保障了!”郑碧月激动起来。
“不。”杨师斩钉截铁地说,“胎儿真正的性别,要到四个月以后才能看出来。即便你们到医院去,医生用仪器检查,看见的,只是虚浮假象,正所谓‘浮光掠影、海市蜃楼’。”
“您刚才说‘不’——什么意思?”郑碧月乱了方寸。
“神赐我力,以我之念,扭转乾坤。念念相传,受者,必全心迎奉,不可有疑虑、不可有猜忌。再者,平常诸多问题,都要注意。”
“譬如呢?”
“譬如,‘转胎’之后,谢小姐切不可与别的孕妇坐在一起,当心力道转换,有‘换胎’之嫌。”
黄师在旁边解释:“因为‘转胎’而来的,原本就是无根之木,基础不牢靠,所以稍有不慎,就会被另一股邪力偷换。”
“放心,沈宅不可能再有其他孕妇,出了沈宅,也不可能与别的孕妇坐在一起。”郑碧月信誓旦旦地说。
(54)婚礼延后
杨师露出阴沉的笑容:“我只是举个例子,总之要万分当心。待‘转胎法事’结束后,我会罗列一个单子,写明注意事项。”
真够专业的。
谢胭寒心想:看来马来西亚的江湖骗子,比大陆的骗子更厉害,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场戏演的,有收有放、有理有据,还有托儿——就是那个超恶心的黄鼠狼。
被他们这么一编排,往后谢胭寒无论生下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没错。如果生下男孩,杨师便说是他“转胎”成功;如果生下女孩,杨师就说好不容易转了胎,结果谢胭寒自己不谨慎,又被换走了——其中最厉害的,是那句:必全心迎奉,不可有疑虑、不可有猜忌。
仅仅这一条,谢胭寒就完了。
事已至此,胭寒也懒得跟他们辩论。郑碧月愿意花钱,就让她花去吧,折腾一场法事,给她求个心安,谢胭寒也落得清静。
送走黄师、杨师,郑碧月脸色冷郁,看也没看胭寒,自顾自走到蒲团前,盘腿坐下。
一旁的秀桂给胭寒使个眼色,胭寒早就想离开了,转身便走。
身后,飘来郑碧月冷幽幽的一句话:“婚礼暂且延后,做完法事再办。”
胭寒闭口不言,双脚已跨过了门槛。
延后就延后,好像能吓住谁似的!
……
沈宅的仆人们忽然接到了新通知,婚礼的准备工作暂时放下。
仆人们都有点犯傻,往年从来没出现这种情况,风向不断转换,纷纷扰扰,倒也让一向冷清的沈宅,出现了一种难得的躁动气氛
邓菲听说家里要办一场法事,心底冷笑,她婆婆的迷信思想,她早就领教过。当初与沈重阳结婚时,前前后后不知纠结了多少次,首先把她和沈重阳的生辰八字弄去,找大师推算,然后又要选吉日,一会儿又要考虑在哪个方位办婚礼,甚至就连邀请的宾客人数,也有讲究……办一场婚礼,邓菲脱了一层皮。幸好她这个人相当有毅力,认准了要嫁入沈家,刀山火海都要闯。也就是从那时起,她真正认识到了婆婆的本质。
这次给谢胭寒办“内部婚礼”,邓菲之前还纳闷,居然没有波折,实在奇怪。
这不,妖婆子还是刮起了妖风。
邓菲一方面等着看戏,另一方面,则丝毫不松懈,密切留意谢胭寒和沈重阳的感情进展,为以后发生的任何变故,做好了战斗准备。
三天后,杨师选定的吉时到了。
(55)吉时
法事在花园举行,精心挑选了八名年轻女仆,分别站在八个方位,这八名女仆严格要求是chu女。秀桂也在其中,她守护着西北方向。
与法事无关的,沈宅的其他仆人,则一律清离现场,四周用五彩幡布遮起一个封闭空间,当中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放着香案、果品,烟雾缭绕。
杨师站在桌旁。郑碧月距离香案约有两米距离。谢胭寒则在东南方位——杨师选定的位置。
吉时已到。
杨师在场地上走了几圈,步子踩着八卦的图形,转过九圈之后,他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然后煞有介事地进行掐算,从《烧饼歌》里胡嘞几句,嘴里念念有词:
“螺头倒吹也无声,点画佳人丝自分,一止当年嗣失真。”
郑碧月在旁边看得如醉如痴,沉浸在神秘悠远的氛围中。
谢胭寒面色庄重,她事先已经想通了,在这节骨眼上,没有必要冲撞郑碧月,干脆就配合他们演一场戏。既然是演戏,就要有专业精神。
此时邓菲在幡布外边,没有资格进来。她挺着急,想看看面边是什么场景。
秀桂用眼角余光暗暗观察谢胭寒。猜不透谢胭寒在想什么,看她认真的样子,似乎相信这个杨师真能改变胎儿的命运。
杨师快步走到谢胭寒面前,围着胭寒绕行一周,嘴里继续念念有词:
“迁南迁北定太平,佐王佐帝定牛星;运至六百又得半,梦花有子得心惊——无量天尊——转、转、转!”杨师猛地来了个金鸡独立,手指朝谢胭寒的肚子虚划几圈,最后“嗨!”的一声,双足起跳,稳稳地落在地上。
胭寒都替杨师累得慌。确实,这样的表演挺值钱。
接着是一阵眼花缭乱的仪式。在杨师的指挥下,那八名“贞女”在自己的位置上摇摆起来,不知在哼唱什么。
郑碧月也激动起来,像神经病似的跟着念念有词。
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钟头。杨师终于松驰下来,慢慢踱到一边,说道:“作法已毕。”
(56)荒唐的游戏
郑碧月意犹未尽:“这就完了?已经转了?”又将目光投向谢胭寒,迫不及待地问,“你有何感觉?”
谢胭寒低声说:“好像在动。”
杨师沉默不语,在沉默中隐藏着得意。
郑碧月说:“这下好了,定能转成龙胎。”
杨师清了清嗓子,将一张纸交给郑碧月,说道:“照规则行事,切不可大意。灵胎虽转,根基不牢,稍有疏忽,前功尽弃。”
这最后十六个字,把郑碧月震得直翻白眼。
杨师从香案上拿起一枝白色的花,给了谢胭寒。“供在卧房,确保三天不败。神明自会护佑。”
郑碧月为了事情更保险,问道:“杨师,有没有什么药,能够稳定一下?”
谢胭寒心里突然掠过一阵惊慌。事先没想到药物,如果让她吃掉乱七八糟的药品,谁知能带来什么可怕反应!
后背瞬间渗出一层汗,浑身又湿又冷,却要强自镇定,不能从脸上露出什么。
杨师早就等着郑碧月这样问。装模作样地反问:“你想要什么药?”
“大师是道中神人,既已作法,再开些神药,两相配合,定能确保我沈家得一龙胎。”
话说到这份上,谢胭寒决定以进为守,于是开口:“如果有药,也行,保险一点。”
郑碧月心中一喜。之前还担心谢胭寒在法事中闹乱子,没想到今天的态度这么好,乖巧可爱,显然已经认可了自己的身份。
杨师说:“我带了些自配的神药,可为转胎之用。”
谢胭寒感到头皮一麻,胸口像被一只爪子狠狠地揪住了。杨师真带了药,会是什么好东西?经常听说一些人吃了所谓神药,上吐下泄,甚至送命。现在轮到自己了,就算她没事,肚子里的胎儿也可能受伤害。
可她已经投入了这个荒唐的游戏,只能硬撑着玩到底。
谢胭寒问:“你的药很贵吧?”
杨师把手伸进袍子里面,不知从哪掏出两个小瓶子。胭寒感到一阵恶心。
“有此良药,必能‘转凤为龙’。一瓶药原价3万元,我与沈家有缘,沈家的祖上行善积德,而且谢小姐所孕,将来必是聪明有为之人,我只收你一瓶2万6千元,只当做善事罢了。”
一通酸文假醋的告白,说得谢胭寒直起鸡皮疙瘩。
郑碧月却欣喜异常。“我买。”
谢胭寒大致算了下,这杨师够狠的,那么个小瓶子,折合人民币就是6万元,优惠后,也要5万多元。当然这笔钱对沈家来说,九牛一毛而已。何况这样的投资,郑碧月恨不得天天都有。
法事已毕。
郑碧月吩咐邓菲给杨师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