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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取巧

吧,红烧的时候记得多放点酱。”

    伙计的手脚还算麻利,不多一会工夫,七、八样菜肴就端了上来,除去“红烧獐子腿”还有“溜黄瓜”、“炒白菜”和“松子鸡”等几味家常小菜。除了“麻辣豆腐”都没有放辣椒。

    等“鲤鱼汤”上来,方学渐取出自己带来的银汤匙,一勺一勺地喂她吃。

    龙红灵靠在他的肩上,见他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道:“我又不是真的生病,干嘛这么紧张?”

    方学渐侧过脸,微笑着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嘛,有什么痛痒的,我自然会……”

    突然目光一滞,直瞪瞪地望着她的脑后,夹了一块獐子肉的筷子也停在了空中。

    龙红灵见他的神情有异,正要开口询问,忽听远远的有人喊道:“师父,师父,我终于找到你了。”

    转头望去,官道上一团庞大的黑影正朝这边飞奔而来,离得近了,才看清楚是一个汉子抱了两个木桶在跑,全身湿搭搭的,头发、衣服全粘在身上,活像一只落汤鸡。

    灰衣汉子跑到方学渐跟前,把木桶一扔,气喘吁吁地道:“师父,我游过来了,你现在可以收下我了吧?”

    方学渐愣了片刻,挥手让他在对面长凳上坐下,抬头对站在身边的伙计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大红袍花椒’,赶快用火油炒一盘出来,哎,还有,你们这里有什么好酒?”

    “小店有新酿的高粱烧,又香又醇,方圆百里最出名的了。”

    “好,给我上两斤,”

    方学渐的目光转向一脸灰白的灰衣汉子,微笑着看了他半晌,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施大宝,西施的施,大小的大,宝贝的宝,叫我大宝好了。”

    方学渐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指了指伙计手中的酒壶,道:“这位宝爷刚游过泳,麻烦你筛两杯酒,让他喝了暖暖身子。”

    施大宝慌忙站了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三杯过后,苍白的脸上便有了些红晕,看来这高粱烧确实非同小可。

    这时后堂的门帘一动,方学渐突然觉得一股辛辣的气味直冲自己的鼻腔,身子猛地一抖,打出一个老大的喷嚏。

    一时间“啊乞”之声不断,鼻涕和眼泪乱飞。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妇人笑吟吟地走过来,把一盘鲜红油亮的东西放到方学渐的桌子上,道:“客官,你要的‘大红袍公鸡’,这东西太辣,可要悠着点儿吃。”

    方学渐捂着鼻子,把那盘“大红袍公鸡”推到灰衣汉子的面前,说道:“大宝,想拜我为师呢,不但要能吃苦,还要会吃辣,把这碟东西和那壶酒吃下去,我就收你做徒弟。”

    施大宝的脸都黑了,坐在那里不停的抖,他猛地咬了咬牙齿,抬头道:“师父,如果我吃下去,你真的肯收我做弟子吗?”

    方学渐被呛得眼泪直流,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施大宝喘了一口粗气,也不用筷子,捞起一只辣椒就塞进了自己的嘴巴,然后“咕”地喝下一杯高粱酒,脸上的汗水登时决了口似的往外流。

    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口辣椒一口酒地把两样东西全都吞下了肚子,全身的衣服很快被汹涌的汗水打得透湿,好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众人脸上的神情千奇百怪,心里倒也佩服他是一条汉子。

    施大宝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屁股才一离开凳子,就放出一个嘹亮的响屁,他的身子像得了疟疾似地抖个不停,哈哈笑道:“师父,我吃完了,你……你可不能……”

    突然身子后仰,砰的一声,直挺挺地掼在地上。

    方学渐探头望了望,对一旁的马贵道:“你去搜一下他的身子,仔细些,看他身上有什么东西。”

    连裤裆都摸了,搜出来五枚洪武币和六粒骰子。方学渐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道:“靠,这个赌棍不会想学我的手指功夫去赌钱吧?”

    闵总管从医药箱里取出银针,从他喉咙处的几个穴道上刺进去,轻轻转了几下,施大宝就哇地呕吐起来。

    众人纷纷退避三舍,等伙计收拾干净才重新入座。老板娘拿了一碗温开水喂他喝下,施大宝才恢复了一丝人色。

    方学渐一本正经地坐在长凳上,等他的眼睛有了些神采,这才缓缓地道:“你为什么要拜我为师?”

    “因为……因为……”

    施大宝使劲地搔着头皮。

    “是不是因为这个啊?”

    方学渐抛了抛手中的六颗骰子,然后一粒粒按进桌子里。

    施大宝的脸蛋有些发红,怯怯地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方学渐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说道:“自古以来,因为赌钱输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的,还见得少么?我看你蛮老实的一个人,是不是输得连老婆都养不起了,这才想出强买强卖的下作勾当?”

    施大宝的脸更加红了,小声道:“我没有老婆,现在是光杆一条。”

    “靠,原来是只童子鸡啊,稀罕,稀罕,看你的尊容,起码三十出头朝四十奔的人了,想不到你的意志如此坚强,居然守身如玉到现在?”

    众人轰地大笑起来。

    “我今年刚好三十,”

    施大宝把头压得低低的,脸色却变得有些苍白,沉沉地道,“我以前是西宁卫的兵丁,爹娘死后,我就逃了出来,这几年我走过不少地方,可是没人敢雇一个逃兵,为了糊口,我只得干起了贩私盐的买卖。”

    和乐户一样,明朝的军籍也是世袭的,不管士兵还是军官都不许轻易变更。

    军官因为手握权柄和拥有大面积的土地,又不用担心失业,逐渐养成了骄纵怠惰的恶习。

    士兵的处境就悲惨多了,土地少不说,还要饱受军官的奴役、压迫之苦,地位之低,连普通的佃户都不如。很多士兵过了四十岁,都还娶不上老婆,年轻的兵丁不满现状,便纷纷想办法逃跑。

    几代传下来,因为断籍和逃兵的缘故,卫、所缺额超过半数,兵员老化等问题越来越突出。明孝宗初年,“淮河以南,几无可用之兵”现在又过了六十余年,沿海的千户所几乎青一色的都只剩下一百多个老头子在喝茶聊天了。

    这也难怪一支六十几人的倭寇小分队,能在数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下,创造出横穿江浙大地数千里,杀死三千多、杀伤十几万的奇迹了。

    方学渐“嗯”了一声,道:“年纪是大了一点,不过我看你人高马大的,有那么两膀子力气,只要好好努力,肯定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顿了顿,继续说道:“人人都说,童子鸡是个传家宝,不错,是一个宝,一个用来传家的宝。可是,你的童子鸡老这么藏着掖着,除了撒尿一点儿用场都派不上,能算个宝贝吗?”

    众人又是轰地一阵大笑。一旁的老麻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道:“可惜大明朝没有《烈男传》否则单凭这位爷台守身如玉三十年的事迹,一定可以名扬千古了。”

    大家笑得更凶了。方学渐也忍不住把刚送进嘴的一口鱼汤吐了出来,笑道:“想不到麻叔也这么风趣,这样吧,大宝,你先跟着他老人家熟悉熟悉情况,等我空下来,再教你指上功夫。”

    团团地介绍了一遍山庄众人,施大宝一番磕头行礼后,算是新成员之一了。

    一百五十多里的行程,沿途无山无水,真正是一马平川。落日淡红,风声低回,颠簸了一天的山庄众人是迎着夕阳的余晖进入大荔县城的。

    草草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动身,一路急驶,终于在中午时分赶到了闻名遐迩的西安。

    在回雁楼上尝过了西安佳肴“羊肉泡馍”、“葫芦鸡”、“奶汤锅子鱼”和“黄桂稠酒”三个马夫就忙不迭地拉了施大宝去杀“童子鸡”可怜的老麻苦着一张面孔,被闵总管叫去赶车、逛街和购物。

    龙红灵总算开明了一次,没有把方学渐关在客栈里背书,叫上一辆驴车去了南郊的大慈恩寺。大慈恩寺出名是因为有一座大雁塔,大雁塔出名是因为里面藏着唐僧西天取经,从印度带回来的大量梵文经典和佛像舍利。

    这些宝贝,两人自然是无缘目睹的,他们只是在佛祖像的跟前烧了一炷同心香,然后捐了五两银子。

    晚饭安排在城内最豪华的贵妃楼,一席“唐宫膳”仿造得精致绝伦、美仑美奂,与桐城“龙眠酒楼”的“宋宫膳”相比,自然多了一些雍容和大气。

    有了施大宝这个憨憨的乡巴佬可以调弄,席间自然少不了热闹的气氛。当马贵绘声绘色地讲起下午到“怡红楼”戏耍的情景,施大宝如何一见漂亮的女人就面红耳赤,如何和女的坐在一起就紧张得满头冒汗,如何像公鸡似的,尖起嘴巴接吻,如何抓着裤带硬是不让脱下的等等丑事,更是引得众人大笑不止。

    深秋的阳光软软地流下来,八百里的秦川腹地织金如绣。依依不舍地告别古城西安,山庄众人继续驱马西行。

    绕过周至县城,已经日上三竿。施大宝提议在前面找家铺子歇一歇,下午加把劲,天黑前还来得及赶到宝鸡。一行人中只有老麻见多识广,他没有意见,其他人自然免开尊口。

    又奔出二十余里,前面出现了一座小市镇,人来人往的,居然十分热闹。方学渐探出头去,只见街道的两旁棚子林立,摊贩如云,油锅、火炉和蒸笼热气腾腾,铜勺子敲着锅边当当的响,吆喝的小贩提着篮子、箩筐叫卖着酱鸡、卤蛋、夹肉火烧、糖炒栗子和点红馒头等等小吃。

    小地摊更是多不胜数,兜售着用麦草、纸箔编制的各种玩具,如身上写着“富贵有余”字样的红鱼,手捧元宝笑嘻嘻的“招财童子”盛满银锭、金光闪闪的“聚宝盆”还有象征“带福回家”的绒线蝙蝠。

    大小姐嫌车子走得太慢,拉着方学渐跳下马车,一下子见到这许多北方特有的风俗事物,一路东张西望,十分新鲜。

    一个“太白酒楼”的布招子呼啦啦地飘在空中,墨迹淋漓,飘逸如仙,看上去颇有宋代书法家米芾的风骨。

    走梁飞檐的构架和二层高的楼面,在小镇白墙黑瓦的平房建筑群中显得十分醒目。两人携手走进酒楼大门,店堂里黑压压的居然坐满了人,一色全是身穿灰衣的汉子,猜拳斗酒,好不热闹。

    方学渐的眼皮突地跳了一下,目光转到靠墙的几个角落,那里堆了许多的铁锹、锄头和扁担。他的心脏跳得越发纷乱了,隐隐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一时间又想不出个究竟。

    单看这些人的装束,绝非一群普通的河工,难道是某个帮派在这里聚会?周至县南依秦岭,北濒渭河,难道是漕帮的渭水分舵?

    酒楼的三个伙计绕着十几张桌子奔来跑去、送这送那,忙得陀螺一般,哪里抽得出空来招呼新到的客人?

    龙红灵团团地扫了一眼,拉着他走上二楼。楼上安静得多,却依旧坐满了灰衣汉子,只有中间的一张桌子孤零零坐了一个客人。

    这客人大咧咧地居中而坐,正低头啃着一只炖鸭,一身鲜亮的黑衣看上去神采非凡,居然有些眼熟。

    龙红灵轻轻“咦”了一声,那人抬起头来,两条眉毛又浓又黑,一对大眼炯炯有神,居然是漕帮北洛河的齐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