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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笙第1部分阅读

    《重笙》

    第一章 顾九小姐

    顾文笙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了洛邑顾府。

    到后来,她几乎记不清路上经过了多少城郭,遇到了哪些人,只记得那一日天地昏暗,半空里如碎剪鹅羽,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飞雪,连路途都看不甚清楚。

    军士们手中的火把映红了整条长街,文笙没有去看那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到了街口飞身下马,丢下缰绳,轻轻在马背上拍了一记,叫它自行离去。

    那马跟了文笙有大半年,似乎知道她这一去再难相见,萧萧一声悲鸣,静夜里传出很远,原本肃杀的街头登时有些马蚤动。

    文笙的目光穿过众人,落在长街尽头,顾府的大门敞开着,入府台阶上蹭得到处都是凌乱的泥水和足印。

    “做什么的?”对面传来一声喝问。

    文笙循声望去,却见几个为首模样的人正向这边过来。

    这工夫对方已借着火光看清楚了她的长相,其中一个面露愕然:“……小九?”

    文笙淡淡回应:“是我。我欲进去劝说祖父,还望世兄行个方便。”

    那人面露复杂之色,向旁让开:“好吧,这真是……吩咐下去,放她进府。”

    文笙闻言点了点头:“多谢成全。”不再多说,紧紧身上的黑色大氅,快步往顾府而去。

    大雪无声落下,沾到她翻飞的衣裳下摆,随着她的步履,黑色里便像是陆续开出许多白色的绒花来。

    那世兄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一时出了神,边上一人好奇问道:“顾九少不是已经下在大牢里了?这又是哪一个顾九?”

    “世兄”喃喃道:“顾氏传家三百余年,枝繁叶茂,这是六爷顾君孝的掌珠嫡女顾家九小姐。”

    那人吃了一惊:“女子?”他猛然回头,此时文笙已经进了顾家大门,他再想仔细分辨已经不及,只得“啧”了一声,道:“好大的胆子。她知不知道顾君孝前两日已经死了?”

    那位世兄没有回答他,几人默不作声,心下百味杂陈,尽皆转身向顾府望去。

    月前边关大将田贲突然起兵,出其不意攻占了洛邑,改元称帝。自田贲控制了洛邑的那天起,奉命前来顾府劝降的人一拨一拨就没有断过,洛邑顾氏是现今世上数得着的名门望族,传家三百年,姻亲故旧遍布朝野,与那些名臣大儒个个扯得上关系,倘若顾氏降田,局势必定更乱。

    谁料顾氏族长顾衡脾气既臭又硬,爱名更胜惜命,田贲亲自登门为长子求娶顾氏女,被顾老爷子迎脸泼了一杯热茶,顾氏尚未出嫁的姑娘当天便有三人自尽明志,田贲大怒,囚禁顾衡于顾家的禅寂阁,放言要叫他亲眼瞧着顾氏怎么灭族。

    谁都没想到这个出事时不在洛邑,侥幸逃过一劫的顾文笙会在这个时候赶回家。

    莫不是她要劝得顾老爷子同意,以她嫁入田家来化解这场灭族大劫?

    文笙未受阻拦,进到了禅寂阁。

    老仆顾江像截枯木悄无声息守在门口,闻声望来,眼睛一亮,低声向内禀告:“老爷,是九小姐。”

    阁内燃着梵香,窗户半掩,阁外风雪夹杂着几瓣梅花飘飞进来,这么冷的天,顾衡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袍,跪坐在长案前,案上横放着他的琴。

    文笙一路揪着的心弦这时候才砰然断裂,红了眼睛唤道:“祖父!”

    祖父原本保养得很好,她离家的时候,老爷子头发还有大半乌黑,不过半年未见,他竟是须发皆白,神情凄苦,外表和寻常老者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

    顾衡慢慢皱起眉头:“笙儿,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文笙勉强笑了笑:“祖父住在这高阁上未免孤寂,笙儿回来与您做个伴。”

    “胡闹。祖父这般年纪,哪用你小孩子挂记?”顾衡摇了摇头。

    两人都没有提及已然惨遭不幸的亲人。

    “洛邑之外什么情况?”

    “朝廷的大军很快会杀至,不过孙女回来时听到流言甚烈,都在传咱们顾家已向田贼归降。”

    顾衡淡淡一笑:“所以你这孩子命都不要,特意赶回来瞧瞧究竟?田贲到是打得好算盘。放心,祖父不会叫那乱臣贼子如愿。”

    文笙跪坐在祖父身后,回到顾家,到了这时候,她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顾衡向一旁的老仆摆了下手,顾江躬身领命,慢慢退了下去,给祖孙二人带上了房门。

    顾衡手按琴弦,那琴发出“铮”的一响:“君孝从前要教你弹琴,你却非要跑去跟你十三叔学画画。难得还有一点时间,祖父弹上一曲,你来听听,和我说一说你是怎么想的。”

    文笙领命,她自幼耳濡目染,记性又好,对听过的琴曲总能大致有个印象,顾衡现在正在弹的这一曲,她却从来都没有听过。

    文笙有些恍惚,顾衡一曲弹罢,抬头问她:“如何?”

    文笙想了一想:“祖父所弹是……寒潭深水?”

    顾衡目含笑意,望了她一眼:“上善若水,一时受挫,却无孔不入百折不回,一时污秽,不过停些时候便泥沙俱下恢复澄澈,所以圣人把它喻为君子……”

    文笙很受震动,在她心目中,祖父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几位叔伯在外头不管多大名声,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也不敢出,没想到这个时候,竟能听到他侃侃而谈。

    “笙儿,你决定了……要陪着祖父?”顾衡目光中满含期盼。

    老仆顾江离开好一会儿了,文笙耳音极好,听到了门外传来的细微声响。她向前挪动了一下,靠到祖父身边,眼神晶亮:“祖父,笙儿这会儿若是学琴是不是太迟了?您教教我吧。”

    顾衡怔了一怔,“哈哈”大笑:“好孩子,到祖父身前来。”

    文笙端正坐好,顾衡在她身后,握住了文笙的左手教她按弦取音:“七弦五音你爹爹当初都教过你,祖父再来教你几个简单的指法,来,这是历,这是撮……”

    时断时续的琴声中“噼啪”燃烧声越来越响,炙人的热浪由四面八方向祖孙俩扑来。

    是夜,禅寂阁燃起冲天大火,火光照亮半个洛邑城。洛邑顾家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第二章 愿逐秋风归

    生死沉浮间,文笙忽而又有了知觉,黑暗叫她透不过气来,脑袋里嗡嗡作响,耳边传来压抑的哭声,听上去叫人莫名揪心。

    “我的儿,呜呜,怎么这么想不开,你要是有个好歹叫娘可怎么办?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这是要我的命啊,等你爹回来,叫我怎么交待?我也不活了……”

    文笙隐隐觉着不对,皱眉挣扎了一下,眼皮上仿佛压着千斤重担,叫她倍觉怪异的是除了脖颈身上别的地方并不觉着疼,这会儿她应该是平躺在某个地方,身体万般疲惫,可这感觉,分明是还活着。

    那样的一场大火竟然没能烧死自己,怎么会?

    哭泣声一直未断,后来似有谁将那人劝开,文笙耳畔才清静了些。

    她头痛欲裂,只得怀着满腹疑窦老实躺着,直到倦意袭来昏睡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竟是盖着棉被好好躺在床上,耳畔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哭肿了两眼的陌生妇人守在身边。

    文笙脑袋里虽然清醒了,却因嗓子十分不舒服说不出话来,那妇人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笙儿别怕,万事都有娘呢。”

    文笙暗暗吃惊,她并不认得说话的妇人,这间屋子更是陌生,但妇人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担忧痛惜之意,这声音更是在自己昏昏沉沉之际多次听过。

    那妇人见文笙大瞪着两眼愣愣怔怔的好像生无可恋,忍不住眼圈儿一红,又落下泪来,边哭边道:“好孩子没事了,你伯父伯母都跟娘保证过了,他们去想办法,管叫在场的都守口如瓶,那件事再不会有旁人知道,本来也不是你的错,笙儿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娘定给你找个好婆家……”

    文笙被她哭得一头雾水,那妇人又絮叨了些什么便没有往心里去,挪动了一下身体,试图看清楚周围。

    这个自称是她娘的女人年纪只有三十许,虽然荆钗布裙不施粉黛,脸庞却十分温婉俊俏,颇有些楚楚动人的风韵。

    屋里家俱摆设陈旧简陋,看上去日子过得不怎么宽裕。

    文笙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这是在哪里?……是谁?

    自棉被里伸出来的胳膊很是瘦弱,仿佛一折即断,手腕泛青,一点儿被火烧伤过的痕迹都没有。

    陌生的身体和家人,若不是脖颈还火烧火燎的疼,文笙必定会当自己正在做着一个荒诞的梦。

    她强自定了定神,闭上眼睛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转念间,她便隐约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不知怎的,她的魂魄未散,竟附在这妇人刚刚上吊寻死的小女儿身上。听这意思到像是这小姑娘遭遇了一件有伤闺誉的丑事。

    突然变成另外一个大活人,亲身体会鬼神传说,文笙短时间哪里有闲暇操心原主的糟心事。

    那妇人李氏见宝贝女儿这次醒来不哭不闹,只是神情有些恹恹的,松了口气的同时,自出事后悬了两天的心又有些不安,趁着厨娘端药进来的工夫,叫她去东邻把妯娌姜氏请来。

    不大会儿工夫,姜氏上门来探望。

    “弟妹,我听说笙儿好了?”

    文笙未见其人先听到声音,就见一个圆脸妇人推门进来,目光晶亮,行动间透着一股精明强干。

    她满脸慈爱地坐到床边,伸手过去在被子下拉住了文笙的手,嗔道:“真是个傻丫头,哪就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了,你才刚刚十五岁,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你就忍心叫你娘这么难过,叫伯母自责一辈子?”

    文笙听到“自责”两字,心中微动。看来自己出事,这女人脱不了干系。

    姜氏见她神情淡漠,登时便有些讪讪的,说不了几句话,借故将李氏拉出了屋子。

    文笙侧了耳朵听她们说话。

    “我上前帮着挡了挡,再说笙儿当时穿着亵/衣呢,并没有吃什么大亏。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必定会做到,赵员外已经应了她大伯,绝不会叫有半点闲言碎语传出去,他已经告诫了那两个婆子不许多嘴,等过几天他的新铺子开张,就把她们两家都远远打发了。”

    “这就好,这就好。”李氏得了准信,顿时松了口气。

    “员外还说,出了这等事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这是十两纹银,叫你拿着给笙儿买点儿补品压压惊,我早说赵员外是个守礼的正人君子,你还不信。”

    “不,不,这银子我千万不能收……”

    文笙听着外间屋妯娌两个为那十两银子推拒起来,神情不禁变得有些微妙,慢慢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包裹的伤处,前生她到死都还没订亲呢,这变成寻常人家的姑娘,没有家族庇护,刚刚这么小就有人来打主意了?

    李氏最后还是收下了那银子,因为姜氏又劝道:“我看你这里就一个厨娘管着做饭洗衣裳,平时也到罢了,笙儿出了这事,不如等她好一好再添个丫头,平日里也好陪着她说话散散心,省着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再说笙儿都这么大了,你还能留她几年啊,还要准备嫁妆呢。”

    李氏感激拭泪:“这些年多亏了嫂嫂帮衬。”

    “说得什么话,二弟不在家,你这里有事,我和当家的不照应,还能指着外人不成。”

    姜氏稍坐了一会走了,李氏回来,脸色好看了许多。

    文笙看了又看,发觉这妇人大约是真没什么城府,也不知道是怎么把闺女拉扯大的。

    这场大病文笙直躺了半个多月才能起身,李氏发觉女儿变得与她不像以前那么亲近,话也少了,还当文笙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受到的刺激太大,丝毫没有发觉不对。

    文笙想自己前生死的时候明明是冬天,洛邑还下着大雪,这会儿却是深秋。

    她来到这个陌生地方转眼就超过了四十九天,若她前生十七年种种不是虚妄,过了七七之日,亡魂托生已成定数,便是地府阎罗发现她这里没喝孟婆汤重新转世,也只得将错就错了吧。

    第三章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文笙养病期间姜氏跑得很勤,她能言善道,不过几回就把李氏哄得心中再无芥蒂,妯娌两个和好如初。

    那时文笙喉咙的伤还没好利索,说话费劲儿,只能先冷眼旁观。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家只有她和李氏两个,当爹的顾二听那意思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音讯皆无。李氏上面没有公公婆婆,这些年全靠分家得的几亩良田支撑度日,她性子软弱,凡是与外人打交道的事不管雇人种田还是卖粮都是拜托姜氏两口子,怪不得要说一句“这些年多亏了嫂嫂帮衬”。

    顾大不但家里有田,还在一间衣裳铺里做着掌柜,东家便是那赵员外。

    衣裳铺主要是做女人衣裳,专门雇了几个巧手婆子负责给女客介绍款式,量体裁衣。

    前身之所以想不开投梁自尽,便是因为有一日姜氏带了她出去,说是铺子里有几件衣裳不巧做得窄了,改又没法改,打算便宜处理了,叫她去试试合不合身。哪晓得那日赵员外正好到铺子里察看,不知怎的外间伙计全都不在,他无人招呼,一路到了内室,撞见了小姑娘衣衫不整。

    这在顾文笙看来不过一场龌龊闹剧,可叫前身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遇到,俨然是塌了天一般,唯有一死才能证明清白。

    到现在赵员外补偿了她十两银子,看似事情过去了,文笙却知道,这不过是看她寻死,不敢逼迫得太紧罢了。

    不知道田贲的判乱平息了没有,顾家有多少人在那场浩劫中活了下来。

    乱军不打到她现在所在的离水城,像姜氏、李氏这些内宅妇人是不会关心这等天下大事的,她也没办法从她们的闲谈中得知战况。

    死前那几年,她读了许多游记,也亲身去过不少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海边有一座名叫离水的小城。

    若是叔伯父兄们全都遭遇不测,她以这具身体恐怕很难再得到族人的认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替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活下去。

    就算没有赵员外这件事,按李氏整日思量的,也不过是想她早早嫁户殷实人家,相夫教子,一辈子安分呆在内宅。

    以她顾文笙的前生,还有祖父顾衡临终时的期许,怎么可能遂了李氏的心意?

    等文笙养得差不多了,李氏果然找了个丫头来与她做伴,新来的丫头名叫翠儿,是家里厨娘梅氏的小女儿,比文笙还小着两岁,说是服侍,也就是翠儿每日来给梅氏打打下手,陪着文笙说话解闷儿,讲好了,不另算工钱,只梅氏每个月多领一麻袋粮食。

    翠儿年纪小,爱说爱笑,有她在的时候,文笙耳朵边上就叽叽喳喳地热闹异常。

    “姑娘,外边天气可好了,我扶你到院子里坐会儿吧。”

    “姑娘吃石榴不?我看这树上的石榴都红了。”

    文笙摇了摇头,她仰脸看着一丝云彩也没有的蔚蓝晴空,偶尔有鸟雀自屋檐飞出高墙去。

    家里只有座北向南的房舍三间,厨房建在后院,这会儿梅氏应该在厨房忙活。

    “这院子可真宽敞,我家还没有这里一半儿大呢,就这样爹娘商量说还要再在东厢盖一间,我二哥明年就该娶媳妇了。”

    文笙笑了笑,这个家在她看来实在算不上“宽敞”,人丁不旺到是真的,男主人杳无音讯,李氏就只能指望着她了。她若是能回去,必定要安排好李氏今后的生活。

    “我二哥说昨天城隍街上的庙会可热闹了,好几家扎台唱大戏,还有玩杂耍的,后来将军府的人给要饭的分发了好些吃食,一直闹到天黑了才散。要不是有军爷们盯着,那些穷要饭的能打破头。”

    “将军府……”文笙怔然,能称得上将军,必然是统帅军马,就像田贲那样的。

    难道是朝廷为了征讨叛军,提拔重用了哪一位家住离水的新人?

    “战事如何?可打完了?”她忍不住问。

    翠儿搔了搔脑袋:“南边不还一直在打吗?东夷人太狡诈了,我听爹说咱们前段时间在彰州打死的上万敌人都是海寇……”

    文笙心下一凛,往翠